間的旯旯旮旮,從窗戶附近,換句話說,從離壁爐稍遠、早已
變得冷嗖嗖的地方,吹來一股股沁人心脾的涼風,調節室內的空氣。
我想起了夏天的房間。那時人們喜歡同涼爽的夜打成一片。半開的百葉窗上的
明媚的月亮,把一道道梯架般的窈窕的投影,拋到床前。人就象曙色初開時在輕風
中搖擺的山雀,幾乎同睡在露天一樣。
有時候,我想起了那間路易十六時代風格的房間。它的格調那樣明快,我甚至
頭一回睡在裏麵都沒有感到不適應。細巧的柱子支撐住天花板,彼此間的距離相隔
得楚楚有致,顯然給床留出了地盤;有時候正相反,我想到了那間天花板又高又小
的房間。它簡直象是從兩層樓的高處挖出來的一座金字塔,一部分牆麵覆蓋著堅硬
的紅木護牆板,我一進去就被一股從未聞到過的香根草的氣味熏得昏頭脹腦,而且
我認定紫紅色的窗簾充滿敵意,大聲喧嘩的座鍾厚顏無恥,居然不把我放在眼裏。
一麵怪模怪樣、架勢不善的穿衣鏡,由四角形的鏡腿架著,斜置在房間的一角。那
地方,據我慣常所見,應該讓人感到親切、豐碩;空洞的鏡子偏偏挖走了地盤。我
一連幾小時竭力想把自己的思想岔開,讓它伸展到高處,精確地測出房間的外形,
直達倒掛漏鬥狀的房頂,結果我白白煎熬了好幾個夜晚,隻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憂心忡忡地豎起耳朵諦聽周圍的動靜,鼻翼發僵,心頭亂跳,直到習慣改變了窗簾
的顏色,遏止了座鍾的絮叨,教會了斜置著的那麵殘忍的鏡子學得忠厚些。固然,
香根草的氣味尚未完全消散,但畢竟有所收斂,尤其要緊的是天花板的表麵高度被
降低了。習慣呀!你真稱得上是一位改造能手,隻是行動遲緩,害得我們不免要在
臨時的格局中讓精神忍受幾個星期的委屈。不管怎麼說吧,總算從困境中,得救了,
值得額手稱慶,因為倘若沒有習慣助這一臂之力,單靠我們自己,恐怕是束手無策
的,豈能把房子改造得可以住人?
當然,我現在很清醒,剛才還又翻了一回身,信念的天使已經遏止住我周圍一
切的轉動,讓我安心地躺進被窩,安睡在自己的房內,而且使得我的櫃子、書桌、
壁爐、臨街的窗戶和兩邊的房門,大致不差地在黑暗中各就其位。半夜夢回,在片
刻的朦朧中我雖不能說已纖毫不爽地看到了昔日住過的房間,但至少當時認為眼前
所見可能就是這一間或那一間。如今我固然總算弄清我並沒有處身其間,我的回憶
卻經受了一場震動。通常我並不急於入睡;一夜之中大部分時間我都用來追憶往昔
生活,追憶我們在貢布雷的外祖父母家、在巴爾貝克、在巴黎、在董西埃爾、在威
尼斯以及在其他地方度過的歲月,追憶我所到過的地方,我所認識的人,以及我所
見所聞的有關他們的一些往事。
在貢布雷,每當白日已盡黃昏將臨,我就愁從中來,我的臥室那時成為我百結
愁腸的一個固定的痛點,雖然還不到該我上樓睡覺的鍾點,離開我同媽媽和外祖母
分手、即使不睡也得回房去獨自呆著的時間還差一大截。家裏的人發覺我一到晚上
就愁眉苦臉,便挖空心思設法讓我開心。他們居然別出心裁地給我弄來一盞幻燈,
趁著我們等待開晚飯的當口,把幻燈在我的房內的吊燈上套好,這東西跟哥特時代
初期的建築師和彩畫玻璃匠那樣,也是用捉摸不定的色光變幻和瑰麗多彩的神奇形
象來取代不透光的四壁。繪上了傳奇故事的燈片,就等於一麵麵彩畫玻璃窗,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