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我的興趣不會改變,我的生活將會幸福,這
些話在我身上引起兩點十分痛苦的猜想。第一點就是我的生活已經開始(而我每天
都以為自己站在生活的門檻上,生活仍然是完整的,第二天淩晨才開始),不僅如
此,將來發生的事與過去發生的事不會有多大差別。第二點猜想(其實隻是第一點
的另一種形式),就是我並非處於時間之外,而是象小說人物一樣受製於時間的規
律,而且正因為如此,當我坐在貢布雷的柳枝棚裏閱讀他們的生平時,我才感到萬
分憂愁。從理論上說,我們知道地球在轉動,但事實上我們並不覺察,我們走路時
腳下的地麵似乎未動,我們坦然安心地生活。生活中的時間也是如此。小說家為了
使讀者感到時間在流逝,不得不瘋狂地撥快時針,使讀者在兩分鍾內越過十年、二
十年、三十年。在一頁書的開始,我們看見的是滿懷希望的情人,而在同一頁的結
尾,他已是八旬老翁,正步履蹣跚地在養老院的庭院裏作例行的散步,而且,由於
喪失了記憶,他不理睬別人。父親剛才說“他不再是孩子,他興趣不會變了”等等,
這些話使我突然間看到時間中的我,使我感到同樣的憂愁,我雖然尚不是養老院裏
智力衰退的老頭,但仿佛已是小說中人物。作者在書的結尾用極其殘酷的、冷漠的
語調說:“他越來越少離開鄉間,終於永遠定居鄉間。”等等。
這時,父親唯恐我們對客人有所指責,便搶先對媽媽說:
“我承認諾布瓦老頭,用你的話說,有點迂腐。他剛才說對巴黎伯爵提問會不
成體統,我真怕你會笑出來。”“你說到哪裏去了,”母親回答說,“我很喜歡他,
他地位這麼高、年齡這麼大,還能保持這種稚氣,這說明他為人正直又頗有教養。”
“不錯。不過,這並不影響他的機警和聰明,這一點我最清楚,他在委員會上
判若兩人,”父親抬高嗓門,他很高興德·諾布瓦先生受到母親的讚賞,並且想證
明他比她想象的還要好(因為好感往往抬高對方,揶揄往往貶低對方),“他是怎
麼說的……‘王公們的事情難說……’?”
“對,正是這樣。我也注意到了,他很敏銳,顯然他的生活經驗很豐富。”
“奇怪,他居然去斯萬夫人家吃飯,而且還在那裏遇見了正派人,公職人員。
斯萬夫人是從哪裏弄來這些人的呢?”
“你沒注意他那句俏皮話嗎?‘去那裏的似乎主要是男士們。’”
於是兩人都努力追憶德·諾布瓦說這話的聲調,仿佛在回想布雷桑或迪龍①在
表演《女冒險家》②或《普瓦裏埃先生的女婿》③時的語調。然而,諾布瓦先生的
用詞所受到的最高讚賞來自弗朗索瓦絲。多年以後,每當人們提起大使稱她為“第
一流的廚師頭”時,她還“忍俊不禁”。當初母親去廚房向她傳達這個稱呼時,儼
然如國防部長傳達來訪君主在檢閱後所致的祝詞。我比母親早去廚房,因為我曾請
求愛好和平但狠心的弗朗索瓦絲在宰兔時不要讓它太痛苦,我去廚房看看事情進行
得如何。弗朗索瓦絲對我說一切順利,幹淨利索:“我還從來沒遇見像這樣的動物。
一聲不吭就死了,好像是啞巴。”我對動物的語言知之甚少,便說兔子的叫聲比雞
小。弗朗索瓦絲見我如此無知,憤憤然地說:“先別下結論。你得看看兔子的叫聲
是否真比雞小,我看比雞大得多哩。”弗朗索瓦絲接受德·諾布瓦先生的稱讚時,
神態自豪而坦然,眼神歡快而聰慧--盡管是暫時的--仿佛一位藝術家在聽人談論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