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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文壇的一個異數,一朵奇葩。

從宜蘭海邊的荒村踽踽行過萬裏泥濘與荊棘,洪水裏來,劫火裏去,傷盡痛盡苦盡,大千俱壞之後,伊撫著台灣大學的門牆潸然淚下。那一年,青春激揚的三千台大新生裏,沒有幾個人的手,會比伊更粗糙----伊七歲燒飯洗衣,下田割稻,十三歲喪父失怙,視弟妹猶子,千鈞重擔,都一肩苦苦挑起。多少個寒夜裏,寢室的同學悠然酣睡時,伊馱著無始曠劫的幽怨在黑夜裏怔忡,愁明日的飯食哪裏找,愁舊衣破裳無由補綴,不能遮過天亮後的人言與冷眼;伊把指甲掐了又掐,一任淚痕蜿流成河, 恨恨昂首問天: 為什麼獨我伶仃? 為什麼獨我慘淡? 為什麼芸芸眾生盡皆歡欣, 隻有我墜在骨獄與血淵? 為什麼千山萬水我獨行? 看到的就是大漠孤煙、斷垣殘月?

當伊以饅頭蘸醬油熬過白日與黑夜, 轆轆碾壓饑腸時,伊鐵青著臉暗暗立誓, 如礦出金:"我為文學創作而活,此是我一生理念!"

深夜家教歸來,步過繁華綺麗的中山北路, 伊鳩形蓬發立在燈光輝煌的街頭,心如滾石轟轟作響,

十多年的農家生活與古典文學的印證, 使伊對於垂危中之農家大國的種種珍寶, 有迫不及待的拾穗之心; 伊咬牙立命,如鉛出銀:"中國的好東西都論斤論兩賣光了,想來有痛;現在的少年都是吃漢堡包長大的,眼睜睜的見他們不要家傳的寶,想到切心處,心底有恨!"

當伊執筆為刀, 賦詩作劍, 在文字的宇宙中興、觀、群、怨, 八方招展古老中國血脈裏的宗風時, 伊頓聽一切聲聞緣覺, 觀照三千愛染執著 在朕兆將萌未萌之時, 從懸崖與絕境奔過, 深盼有情皆滿願:“ 裏巷歌謠,息息生民,說是無我,又無處不是我,如何轉夜為晝? 難難難!! 此時想 一些人物,聽一些菜場老嫗對話, 覺得篇篇章章都在動, 隻等扶筆。”

於是伊寫《 水問 》,似初月之出天崖, 一月一時普現眾水, 靈氣到處都是, 伊“ 憂花之未落、月之未沉、鳥之為喑、戀之為折先殘”, 想 “奔到天與地泯, 悲與喜無的地方”。

於是伊寫《隻緣身在此山中》, 似流星之入河漢, 在無明長夜裏 沉沉省○

什麼是癡情? 什麼是錦心? 什麼是素人? 如簡嫃者是。

試問簡嫃尊意如何? 曰可可可,低頭向暗壁, 千喚不回......

但願世智聰辯不近伊的身, 醇也好, 淡也好, 伊都是中國文學裏一瓢“在山水清,出山水清”的甘露水!!

《四月裂帛》(簡媜)

三月的天書都印錯,竟無人知曉。

近郊山頭染了雪跡,山腰的杜鵑與瘦櫻仍然一派天真地等春。三月本來無庸置疑,隻有我關心瑞雪與花季的爭辯,就像關心生活的水潦能否允許生命的焚燒。但,人活得疲了,轉燭於錙銖、或酒色、或一條百年老河養不養得起一隻螃蟹?於是,我也放膽地讓自己疲著,圓滑地在言語廝殺的會議之後,用寒鴉的音色讚美:“這世界多麼有希望啊!”然後,走。

直到一本陌生的詩集飄至眼前,印了一年仍然初版的冷詩,(我們是詩的後裔!)詩的序寫於兩年以前,若洄溯行文走句,該有四年,若還原詩意至初孕的人生,或則六年、八年。於是,我做了生平第一件快事,將三家書店擺飾的集子買盡——原諒我鹵莽啊!陌生的詩人,所有不被珍愛的人生都應該高傲地絕版!

然而,當我把所有的集子同時翻到最後一頁題曰最後一首情詩時,午後的雨絲正巧從簾縫躡足而來。三月的駝雲傾倒的是二月的水穀,正如薄薄的詩舟盛載著積年的亂麻。於是,我輕輕地笑起來,文學,真是永不疲倦的流刑地啊!那些黥麵的人,不必起解便自行前來招供、畫押,因為,唯有此地允許罪愆者徐徐地申訴而後自行判刑,唯有此地,寧願放縱不願錯殺。

原諒我把冷寂的清官朝服剪成合身的尋日布衣,把你的一品絲繡裁成放心事的暗袋,你嫻熟的三行連韻與商簌體,到我手上變為縫縫補補的百衲圖。安靜些,三月的鬼雨,我要翻箱倒篋,再裂一條無汗則拭淚的巾帕。

我不斷漂泊,

因為我害怕一顆被囚禁的心

終於,我來到這一帶長年積雨的森林

你把七年來我寫給你的信還我,再也沒有比這更輕易的事了。

約在醫院門口見麵,並且好好地晚餐。你的衣角仍飄蕩著辛澀的藥味,這應是最無菌的一次約會。可惜的,慘淡夜色讓你看起來蒼白,仿佛生與死的演繹仍鞭笞著你瘦而長的身軀。最高的紀錄是,一個星期見十三名兒童死去,你常說你已學會在麵對病人死亡之時,讓腦子一片空白,繼續做一個飽餐、更浴、睡眠的無所謂的人。在早期,你所寫的那首《白鷺鷥》詩裏,曾雄壯地要求天地給你這一襲白衣;白衣紅裏,你在數年之後《關渡手稿》這樣寫:

恐怕

我是你的屍體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