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水都放掉,池壁也刷洗過,好像刷掉一場噩夢,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把上井的清水釋放出來,我要淘米,待會兒家人都要吃我煮的飯,做田的人活著就應該繼續活著,阿爸。
河那邊的小路上,一個老人的身影轉過來,步子遲緩而佝僂,那是七十歲的大伯公,昨晚,他一起跟去醫院的。我放下米鍋,越過竹籬笆穿過鴨塘邊的破魚網奔於險狹的田埂上,田草如刀,鞭得我顛仆流離,水田漠漠無垠,也不來扶,跳上小路的那一刻,我很粗暴地問:
“阿爸怎麼樣了?”
“啊……啊……啊”他有嚴重的口吃,說不出話。
“怎麼樣?”
“啊……啊……啊,伊……伊……”
就在我憤怒地想撲向他時,他說:
“死了……死了……”
他蹣跚地走去,搖搖頭,一路囁嚅著:“沒……沒救了……”我低頭,隻看見水田中的天,田草高長茂密,在晨風中搖曳,搖不亂水中天的晴朗明晰,我卻在野地裏哀痛,天!
那是唯一的一次,我主動地從伏跪的祭儀中站起來,走近你,俯身貪戀你,拉起你垂下的左掌,將它含在我溫熱的兩掌之中摩挲著,撫摸著你掌肉上的厚繭、跟你互勾指頭,這是我們父女之間最親熱的一次,不許對外人說(那晚你醉酒,我說不要你了,並不是真的),拍拍你的手背,放好放直,又回去伏跪,當我兩掌貼地的時候,驚覺到地腹的熱。
後尋
死,就像一次遠遊,父親,我在找你。
從學校晚讀回來時,往往是星月交輝了。騎車在碎石子路上,經過你偶去閑坐的那戶竹圍,不免停車,將車子依在竹林下,彎進去,燈火守護著廳廳房房,正是人家晚膳的時刻。曬穀場上的狗向我吠著,我在他們的門外佇立,來做什麼呢?其實自己也不清楚,就隻是一種心願罷了,來看看父親你是否在他們家閑坐而已。那家婦人開了門,原本要延請我入室,似乎她也記得我正在服喪,頭發上別住的粗麻重孝,令她遲疑而不安,她雙手合起矮木門,隻現出半身問我:“啥麼事?”我尷尬而不敢有慍,說:“真久沒看到你,我阿爸過身,多謝你幫忙。”我轉身要走了,她叫住我,說:“是沒棄嫌才跟你講,去別人家,戴的孝要取下來,壞吉利。”父親,東逝水了,東逝水了,我是岸土上奔跑追索的盲目女兒,眾生人間是不會收留你的了。
天倫既不可求,就用人倫彌補,逆水行舟何妨。父親,你死去已逾八年。
“你真像我的阿爸!”我對那人說。有時,故意偏著頭眯著眼覷他。
“看什麼?”他問。
“如果你是我爸爸,你也認不得我了。”
“你死的時候三十九歲,我十三歲,現在我二十一歲了,你還是三十九歲。”
“反正碰不到麵。”
癡傻的人才會在情愫裏摻太多血脈連心的渴望,父親,逆水行舟終會覆船,人去後,我還在水中自溺,遲遲不肯上岸,岸上的煙火炎涼是不會褓抱我的了,我注定自己終需浴火劫而殘喘、罹情障而不愈、獨行於荊棘之路而印血,父親,誰叫我對著天地灑淚,自斷與你的三千丈臍帶?我執迷不悟地走上偏峰斷崖,無非是求一次粉身碎骨的救贖。
撿骨
第十一年,按著家鄉的舊俗,是該為你撿遺骨了。
“寅時,自東方起手,吉”,看好時辰,我先用鮮花水果祭拜,分別喚醒東方的“皇天”,西方的“後土”,及沉睡著的你,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