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段(1 / 2)

一陣窪水濺濕浪人褲腳。

攤地作舖的浪人囁嚅著,

喊他的妻,

下雨了窗戶沒關。

浪人之二

買花喲

蟄伏於地下道口,

熙擾的人行搶去玉蘭花香

「買花喲,先生」,

竹盤竽葉上還躺著

茉莉球「買花喲,小姐」;

賣花女挽起盤耳,

佇立紅綠燈下,

黃昏日頭曬軟了花,

及她半褪的青春。

浪人之三

天橋下

工地的機械正在午眠,扒空了的便當就

是枕頭。

外鄉來的工人不想家,隻惦記最後一根長

壽,幾裏外的檳榔攤。

有人鳴鳴地哼起小曲:「這邊探過那邊山

哦,看到我家阿娘在曬被單啊......。」

浪人之四

撥弦

總在黃昏市集出現,發弄手中弦琴,

咿咿啞啞不成曲辭,尤其唱不過店頭音響。

瞎婦自有身世,行人自有腳步。

浪人之五

化緣

托佛菩薩的福,

沿街托缽給眾生種福田。

無緣的人,一聲阿彌陀佛。

有緣的人,一聲阿彌陀佛。

浪人之六

提一籃水蜜桃的女人

好久不見, 請你吃水蜜桃,

她說。

籃子缺了個空, 她用五彩花絲掩了掩,

還是一整籃。

我也在台北呢,上班啦。

就說。

秋割之後旱田放了水,掉穗的粒嵌在土裏,

永遠不是剝糠的白米。

這一粒托你帶給江阿梅,小學我跟她最好。

她說。

浪人之七

撿海人

海濱沿岸,

浪花正在磨洗卵石。

有五戴笠老婦默默地撥弄石子,

偶而拾起海釣後的死魚,

一手擲給海。

黑石運到日本庭院,

或鑲在溫泉池腳底按摩。

「一斤一塊半呢!」

老婦喜孜孜地說。

《眼中人》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相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時光,重疊在一棵樹上。

舊枝葉團團如蓋,新條從其上引申。時光在樹上寫史,上古的顏色才讀畢,忽然看到當代。總奇怪,嶙峋的老枝怎會抽出嫩條,而又相安無事。

我們隔了一段距離,觀賞樹的新舊問題,即承認舊枝葉盤出的姿態之美,又歡喜新條帶來生機與綠意。則在觀賞者眼裏,舊與新,往昔與現在,並不是敵對狀態時,它們在時光行程中互相辨認,以美為最後依歸。

欣賞之所以可能,因為有了適當的距離,以及主、客體分明。距離太近,失其全

貌;過遠,流於肌理模糊。而主、客不能分,則容易泛濫私情,陷於自傷。我們能清楚明白地鑒賞一棵樹,一座高峰,體貼其舊史、新頁;我們能否以同等清楚明白鑒賞自己呢?

能在自身之外拉出另一個自身,以此為主,以彼為客,隔一段距離,白發人看白

發,眼中人說眼中事?

在時間的推移中,過去的永遠過去,無法倒提回到人麵桃花初相逢之時;可是在人的記憶中,過去的風韻或餘傷,卻常常回瀾拍岸,使現在成為過去風韻或餘傷的延長,更行更遠還生。

如果,生命是一冊事先裝幀、編好頁碼的空白書,過往情事對人的打擾,好比撰寫某頁時筆力太重,墨痕滲透到後幾頁,無法磨滅了。當然不必自毀舊頁而後快,如同黃鶴既然已去,何必去毀黃鶴樓;然而,燈下攤開舊史,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卻是必要的。

對生命有一完整的擁抱後,看舊事或新物,都能寬容大量,給它們應得的位置與意義,它若是美事,看得出從這事兒的芽眼又抽出什麼樣的枝子;它若是傷心事,也看到有一條嫩枝從陰天出發伸到晴天裏來了。

時光,重疊在一個人身上。

他即站在鶴背,俯視亭樓、煙江、茂樹與沙洲,為未來的空樓而喟歎。

他也站在日暮的空樓,為前塵往事而歎。

《遠方有更美的天國》(簡媜)

荷葉生時春恨生,

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長在,

悵望江頭江水聲。

——唐.李商隱

一塘池水,坐落於河流分脈之處,眾水皆歡愉地沿著河道遠去,留下孤單的一塘水,搖蕩在綠草岸間,似乎疲倦了,想在這裏憩息,又好象遲疑著,不斷以波紋探聽河道,是否遠方有更美的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