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比起來,還是那呆子……
呆子……也曾問過……情字,為何太輕了?
那妖怪想到這裏,身形又是一晃,隻是想到懷裏攬著的屍骸,硬生生站穩,竭盡全力地抓著腦海深處的一絲暖意。這世上,有人在乎過他的喜怒哀樂;一遍遍地說自己想做人,有人聽進過耳中;有人說過,為君一言,摶轉九天,而不是一遍遍念叨佛緣。
"大師說得,再天花亂墜,我……也不稀罕……"
他本想接著說下去,比起佛緣,常洪嘉那呆子要重要得多。不單是常洪嘉,將他害到如此淒涼地步的和尚,甚至是這世上的每一個人,每一樁事,都比佛緣要有分量得多。
當初明明說過那麽多回,隻是和尚從不曾在意過!
正失神間,聽見沈默了好一會的亡魂,低低續道:"未免你看不穿,在最後幾日,我布下了最後一步棋。"
第四十七章
那妖怪呆了一呆,忍不住抬起頭來,茫然笑了,像是猜不出那人還會布下什麽陷阱。讓他再禁語三千年?再整日整日地呆在沙池?
沒等理出個頭緒,便聽和尚輕聲道:"你那時還重傷未醒,我把佛牒和幾樣身外物收入包袱,放在你手邊。臨行前,為你我算了最後一回凶吉,算得你三千年後,將有呼風喚雨、通天徹地之能,是吉兆。我自己卻占得一段佛偈……''似僧有發,似俗無家,做夢中夢,悟身外身。''正好對應了我接下來要做的一件事。"
"迦葉寺僧人剃度落下的頭發,總會由皈依師挑出一縷縫入布囊。我那日燒掉占辭,從恩師手中領回頭發,到孤崖上尋了一處石洞,布下阻攔進出的第一道法陣,又拿自身精魂煉成第二道法陣,留下這些話,等數千年後,機緣一到,讓陣中殘魂告知你原委。等再過一個時辰,我將第三道法陣畫全,便會用匕首割肉剔骨,放盡血水,淋在陣眼上,和剃度時剃掉的頭發一塊,做成一具身外身。"
"蛇妖,我害你滯留塵世,無緣大道……隻能想出這個法子還你。我會割盡血肉,直到無力落刀為止,不入輪回,把殘魂散魄一並封入這具身外身。數千年之後,待血肉凝結,魂魄穩固,他會借著陣法之力,再世為人。"
"我備好了一件布衣,寫著這嬰兒的身世來曆、俗家姓名,準備用它來包裹血肉。等這具身外身出現在迦葉寺地界,多半會被寺裏收養,做個小沙彌……他比我多了一縷頭發,命帶煩惱,遲早會入世,與你相見。"
那蛇妖愣愣聽著,眼睛是濃稠的霧色,和死一般的寂靜。他呆滯地低下頭去,手上殘屍身上裹著一件布衣,衣上滿是汙血,要仔細分辨,才辨出那是一件破爛的僧衣。餘光盡處,還依稀能認出衣角上的一行小字,寫的是此兒父母雙亡、恰值荒年,親朋無力撫養,求寺廟收留雲雲的字樣,字字皆是故人筆跡。
"和尚,你又拿障眼法騙人了,還打算騙我不成?"那妖怪聲音嘶啞,幾不可聞地慘笑起來,嘴唇微顫,竟是誦讀起白傘蓋神咒。淚眼模糊中,以為那件破爛衣衫能慢慢化成常洪嘉常穿的樸素布袍,隻是眨了好幾回眼睛,眼前依舊是一件染血僧衣。
等一段佛咒結巴念完,他望著這件裹了白骨的帶血僧衣,如同望著整個阿鼻地獄,眼淚滾落時,嘴裏終究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哈,洪嘉?常洪嘉?"
過了一陣,笑聲越來越大,陣法之中都是他癲狂大笑的聲音。人往後退了半步,讓懷中屍骸落回血泊中,自己化作一道墨綠妖光,在四麵光壁上殊死衝撞,竟將法陣撞得簌簌顫唞。
金光籠罩下,那縷殘魂還在不住低語:"蛇妖,你那時不能化人,我在你頭上點下佛印,你還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