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麵鋪上桌布,坐在遍布房間的坐墊上,每四人或者五人共用一個大淺盤,用手抓著東西吃。我不餓,不過還是坐下了,跟爸爸、法拉克,還有霍瑪勇叔叔的兩個兒子一起。爸爸在晚飯前喝了一點烈酒,還在跟他們吹噓風箏比賽,活靈活現地描述我如何將其他人統統打敗,如何帶著最後那隻風箏回家。人們從大淺盤抬起頭來,紛紛向我道賀,法拉克叔叔用他那隻幹淨的手拍拍我的後背。我感覺好像有把刀子刺進眼睛。

後來,午夜過後,爸爸和他的親戚玩了幾個小時的撲克,終於在我們吃飯那間房子倒下,躺在平行擺放的地毯上呼呼入睡。婦女則到樓上去。過了一個鍾頭,我仍睡不著。各位親戚在睡夢中或咕噥,或歎氣,或打鼾,我翻來覆去。我坐起身,一縷月光穿過窗戶,彌漫進來。

“我看著哈桑被人強暴。”我自說自話。爸爸在夢裏翻身,霍瑪勇叔叔在說囈語。有一部分的我渴望有人醒來聽我訴說,以便我可以不再背負著這個謊言度日。但沒有人醒來,在隨後而來的寂靜中,我明白這是個下在我身上的咒語,終此一生,我將背負著這個謊言。

我想起哈桑的夢,那個我們在湖裏遊泳的夢。那兒沒有鬼怪。他說,隻有湖水。但是他錯了。湖裏有鬼怪,它抓住哈桑的腳踝,將他拉進暗無天日的湖底。我就是那個鬼怪。

自從那夜起,我得了失眠症。

又隔了半個星期,我才開口跟哈桑說話。當時我的午餐吃到一半,哈桑在收拾碟子。我走上樓梯,回房間去,哈桑問我想不想去爬山。我說我累了。哈桑看起來也很累——他消瘦了,雙眼泡腫,下麵還有灰白的眼圈。但他又問了一次,我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我們爬上那座山,靴子踩在泥濘的雪花上吱嘎吱嘎響。沒有人開口說話。我們坐在我們的石榴樹下,我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誤。我不應到山上來。我用阿裏的菜刀在樹幹上刻下的字跡猶在:阿米爾和哈桑,喀布爾的蘇丹……現在我無法忍受看到這些字。

他求我念《沙納瑪》給他聽,我說我改變主意了。告訴他我隻想走回自己的房間去。他望著遠方,聳聳肩。我們沿著那條來路走下,沒有人說話。我生命中第一次渴望春天早點到來。

1975年冬天剩下的那些日子在我記憶裏麵十分模糊。我記得每當爸爸在家,我就十分高興。我們會一起吃飯,一起看電影,一起拜訪霍瑪勇叔叔或者法拉克叔叔。有時拉辛汗來訪,爸爸也會讓我在書房裏喝茶。他甚至還讓我念些自己寫的故事給他聽。一切都很美好,我甚至相信這會永恒不變。爸爸也這麼想,我認為。我們彼此更加了解。至少,在風箏大賽之後的幾個月裏,爸爸和我相互抱有甜蜜的幻想,以某種我們過去從未有過的方式相處。我們其實在欺騙自己,居然認為一個用棉紙、膠水和竹子做的玩具,能彌合兩人之間的鴻溝。

可是,每當爸爸不在——他經常不在家——我便將自己鎖在房間裏麵。我幾天就看完一本書,寫故事,學著畫馬匹。每天早晨,我會聽見哈桑在廚房忙上忙下,聽見銀器碰撞的叮當聲,還有茶壺燒水的嘶嘶聲。我會等著,直到他把房門關上,我才會下樓吃飯。我在日曆上圈出開學那天,開始倒數上課的日子。

讓我難堪的是,哈桑盡一切努力,想恢複我們的關係。我記得最後一次,我在自己的房間裏,看著法爾西語節譯本的《劫後英雄傳》(Ivanhoe,蘇格蘭作家瓦爾特·司各特(Sir Walter Scott,1771~1832)著,講述中世紀英格蘭的騎士故事。),他來敲我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