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昭,興業十六年。
蕭敏聽著一屋子的兒女、妾侍下人真真假假地哭得嗚嗚咽咽,看到她的丈夫坐在床頭,撫著她枯瘦的手,神情哀戚,輕聲問她可還有話要說。
她心頭一哂,卻已無力多言。這個男人,封錦,她的結發丈夫,她用心過,愛過,爭取過,心痛過,後來也放下了。這一屋子的妾侍,是他們越行越遠的明證,這一屋子的兒女,是他的,卻都與她沒有任何血緣。
這世間與她有血緣的人,都離她那麼遠。待她咽下這最後一口氣,不知這世上有幾人會記著她。
呼吸越來越困難,許多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卻浮現在眼前。
以前,身邊的人都叫她“寶琦”、“琦姐兒”,而不是夫人。而那是尚未出嫁時的事情了。
想起那時,父母猶在,兄長未遠行,姐姐妹妹們一塊親親熱熱,真好。
從今往後,將要離開這個地方,遠離這個男人,這群女人,真好。
從此,天上人間永相隔,歲歲不相見,真好。
“夫人沒了。”一屋子的人霎時哭的愈發悲切。喪信一聲聲地往外傳,從內院到外院,整個侯府一時間一片哀戚。
封錦看著蕭敏咽下最後一口氣,她走的安然,嘴角微微翹起,仿佛是笑著離開。
她久病沉屙,這一二年愈加羸弱。他知道,前年,她就分好了自己的嫁妝,前些日子把田畝,莊子,鋪子都交割好了。田莊鋪子,銀錢細軟一一分好,有給他兄長侄兒的,有給她閨蜜契女的。她身邊親近服侍的丫鬟,那些陪房,她都一一與了出路。
甚至,還留了銀子安排喪事,她甚至不要他的錢來辦身後事。她安排好了一切,隻等待死亡的到來。
究竟是怎樣坦然麵對死亡,她才能這樣淡然地安排這一切。究竟是怎樣的不留戀,她才走的這麼安然。
在她最後的日子裏,他曾經聽她叮囑遠道而來的嫂嫂、侄兒、侄女,生死有命,不要悲傷。他曾聽她安排她的貼身侍女,待她去了之後,拿了身契,自由地活著。在外頭的莊子裏,找一個有花有水、有鳥有樹的地方,為她立一座衣冠塚。他曾聽她規勸她的密友及其女兒,也就是她的幹女兒,勸她們看開一些,要好好地過日子,把她沒有享的福也一起享了。
而她卻沒有給他留下隻言片語。封錦眼裏,蕭敏上孝父母,下育子女,恭順丈夫,友愛妯娌,是真正的賢妻良母,他一直很滿意。
但是,此時,他卻明白,她不滿意他。那些她親近的人,她喁喁叮囑,卻未給他留下隻言片語;她讓人在她留下的莊子裏為她立衣冠塚,她甚至未和他提起過這事,更加沒有告知立衣冠塚的原因,他想,她大約是向往外麵自在的生活吧;她最後的日子裏,時常與她幹女兒相見,卻很少見他;她給她的幹女兒厚厚的嫁妝,卻沒有給封家人留下什麼。
此時他終於知道,他的子女,雖然她始終恪盡教導之職,於她,卻什麼也不是;封家於她,輕於鴻毛。封錦歎了一口氣,他們結發夫妻,終究形同陌路,塵歸塵,土歸土。
小殮之後,這個屋子裏的東西,會有人收拾幹淨,很快這個屋子就會沒有生氣。這個嫁了他二十年的人,從此一去不複回。
定北候夫人沒了,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喪事風風光光。
喪事之後,定北候封錦成了香餑餑,許多人家都想讓他做東床快婿。但他卻放話,從此不再續弦。世人一片感慨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