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大人。來呀,快來,你這南安縣丞才是今天真正的東道啊!”
催促的聲音太大,落到顧明舉的耳裏。他低下頭用筷子去夾碟子裏光溜溜的鴿蛋,暗案在心裏發笑。再抬頭,受不住催促的嚴鳳樓果然已經站到了自己跟前。他眼中眸光閃得太快,卻還是叫顧明舉捉到一絲懊惱與無奈。不由自主地,嘴角忍不住就要往上翹。
燈火下的嚴鳳樓有一雙沈如深淵的眼,嘴角略微向上彎了一分,笑容淺得幾乎看不見。他低聲說:“顧大人,下官敬你一杯。”目光炯炯,有端正、有肅穆、有生疏,唯獨沒有當日的熟稔與親密。
顧明舉放下玉箸,舉起自己的酒盞來同他相碰,有意無意地,執盞的手指刻意輕輕擦過他的:“你我不必這般客套的,鳳卿。”他刻意低頭去看他頓在半空的手,最後兩字低微好似情人間的耳語。
嚴鳳樓的動作隻是凝滯了一刹那,旋即便爽快地抬手將酒飲盡:“下官不敢逾距。”恭謹有禮,將所有不該出現的情緒俱都藏進那雙看不出情緒的墨瞳裏,讓人挑不出一絲一毫的錯。
“嚴鳳樓啊,你還真是……”顧明舉連連搖頭,適才誌得意滿的笑容全數凝固在了眼角。他放下酒盞用錯綜複雜的目光看他,視線一路落到他圈著杯盞的指,纖長依舊,隻是關節上覆了一層經年握筆的厚繭,“我原想說,在下醉意深重,怕是要在府上叨嘮一晚。現在看來,嚴縣丞定然是不會答應的。”
“官驛據此不過數裏,內中一切諸備,均按張大人吩咐安排妥當,大人盡可放心入住。至於府中,倉促之間,恐怕伺候不周,反令大人不適。”嚴鳳樓微微側身避開他的注視,口中略作停頓,繼而又道,“舉朝皆知,顧侍郎是天下第一的好酒量,縱飲一夜依舊條理明晰,聖駕前對答如流。又怎會為區區幾杯薄酒所困?”
“還是鳳卿你設想周到。”顧明舉垂下頭連連稱是,一手取過細頸的酒壺來將手中的酒盞注滿,“來,讓我敬你一杯。”
嚴鳳樓見他仰首一飲而盡,便也要舉杯,方抬手,手腕卻突然被他捉住。茫然間抬眼,恰是四目相對,燈下的顧明舉眉梢眼角無一處不是溫柔:“別喝了,酒不是好東西。”
一錯神,仿佛穿梭時光又回到了當年。胼手胝足,竹馬情深:“那你喝的又是什麽?”
“酒。”他直白地回答,眼中像是劃過了什麽,表情一時間變得有些看不清,“可是我們不一樣。”
嚴鳳樓垂下眼,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顧明舉卻也沈默了,隻是抓著他腕子的手卻遲遲不肯鬆開。
堂外的戲台上又開出一場你來我往的熱鬧武戲,鼓點急催銅鑼震天,十八般兵器撞到一處砰砰作響。一聲接一聲的叫好聲裏,張知府喝醉了,吊高了嗓門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他不知重複了多少遍的慷慨自白,興盡處忽而大笑,忽而又嚎啕痛哭。
有人上前勸他,有人醉言嘴語地附和著他,更多人舉著酒杯三三兩兩滾成一團,劃酒令、猜酒拳、議論台上那小旦的臉蛋與細腰,呼呼哈哈笑個沒完。
邊上有一盞燭台,裏頭的燈芯似乎快燒盡了,火苗小小的,好似隨時會滅。嚴鳳樓看了一眼顧明舉箍在自己腕上的手:“大人,您遠道而來必然疲累了,還是早些回驛館休息吧。”
言罷,暗自發力掙開他越收越緊的束縛。未等顧明舉開口,他雙手捧杯,折腰向顧明舉一敬:“顧大人敬下官的,下官豈敢不從?”滿滿一盞清酒,他同樣仰首一飲而盡,不差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