萎了。那末往時所見的一池水,當然已經幹涸,一片稻田,看去一定像一片焦土,那黑的樹影,也必定很稀疏了。我那辛苦工作的鄰居們已經無工可作,他們可以作長期的休息了,但是在納涼的時候,在他們的談話中,未知還能聞到多少笑聲。
因了繭火蟲我記著了遭遇旱災的故鄉了。祝福我辛苦的鄰人們,應該有一條生路可走。
選自《太白》第1卷第1號,1934年9月20日
·542·
說筍之類
王任叔
王任叔(1901~1972),筆名巴人,浙江省奉化縣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監獄》,長篇小說《死線上》,散文集《鄰人們》,雜文集《竊門集》等。
近來常在小菜之間,偶然撥到幾片筍,為了價昂,娘姨不能多買,也就在小菜裏略略摻和幾片,以示點綴。但這使我於舉箸之時,油然的想到了故鄉,不免有點“懷鄉病”了。
我之愛筍,倒不是為的它那“挺然翹然”的姿勢。日本學者之侮蔑中國,真可說是“無微不至”。魯迅先生的《馬上支日記》,有這樣的一節話:
“安岡氏又自己說——
筍和支那人的關係,也與蝦正相同,彼國人的嗜筍,可謂在日本人之上。雖然是可笑的話,也許是那挺然翹然的姿勢,引起想像來的罷。”
“會稽至今多竹。竹,古人是很寶貴的,所以曾有‘會稽竹箭’的話。然而寶貴它的原因,是在可以做箭,用於戰鬥,並非因為它挺然翹然像男木艮。多竹,即多筍;因為多,那價錢就和北京的白菜差不多。我在故鄉,就吃了十多年筍,現在回想,自省無論如何,總絲毫也尋不出吃筍時,愛它‘挺然翹然’的思想的影子來。”
我是不很佩服我們東鄰的所謂“文化藝術”的。也許由於我的淺嚐,無法理解他們的偉大。但自明治維新以來,日本沒有一個文學者,能及得上我們的魯迅先生。這也許和日本資本主義的發展始終脫不了封建勢力的束縛有點關係,在文化藝術的領域上,隻看到他們風氣的流變:自自然主義而至理想主義,而至“左翼運動”,大半都停留在表麵上,不可能有更深入的發掘。安岡秀夫的話,也許多少受到弗洛特(現譯“弗洛依德”,其學說認為人之一切欲望都來自性本能)學說的影響,然而以此作為侮蔑中國民族性的刻劃,確實是可觀了。
因為愛吃筍,就想到鄉間掘筍的故事,真可謂“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我家老屋後門,就有一大塊竹山。中國人固然有以竹為箭,用於戰鬥;但最古時候,還有用蒲的。《左傳》所謂“董澤之蒲,可勝既乎”。那說來,真是“草木皆兵”了。這可見中國民族是最堅韌善鬥的。不過世界上殺人武器,既已通行槍炮,以竹為箭,成了我們孩子時代的玩藝。古風杳渺,鄉之人也早沒有見竹而思戰鬥的積習了。他們喜歡培竹,一則為圖出息,二則為圖口舌,三則如迂我輩文人雅士,聊供消暑納涼,吟詩入畫罷了。
我沒有“賦得修竹”的才能,更沒有寫鬆竹梅歲寒三友圖的本領。但卻時常跟著長工去掘過筍。筍而必然掘,那已可見並不是一定“挺然翹然”的了。大概城市裏人,想像特別豐富,雖然在植物學書上,也看到過“塊根”“塊莖”之說,但一入鄉間,也不免有劉姥姥進大觀園之慨。五四時候,一般青年激於義憤,以大寫壹字的資格——因為有別於尋常戲子,他們以大寫壹字自居,而將尋常戲子比之為小寫一字,——入鄉演劇宣傳,一看滿地的“田田荷戲”,均皆驚奇不置。一經詢問之下,始知為常吃的芋艿,不免大失所望。他們全以為芋艿該如桔子李子,是結在樹上的。人之智愚不肖,不能以書本為標本,於此已可概見了。入冬之時,竹山裏的筍,其未“挺然翹然”,怕也出於安岡秀夫自己的想像之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