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蒂亞非常恭敬地接待他,擔心自己從前認識這個人,現在卻把他給忘了。然而客人識破了他的佯裝,感到自己被他忘卻了,--他知道這不是心中暫時的忘卻,而是另一種更加冷酷的、徹底的忘卻,也就是死的忘卻。接著,他一切都明白了。他打開那隻塞滿了不知什麼東西的箱子,從中掏出一個放著許多小瓶子的小盒子。他把一小瓶顏色可愛的藥水遞給房主人,房主人把它喝了,馬上恍然大悟。霍·阿·布恩蒂亞兩眼噙滿悲哀的淚水,然後才看出自己是在荒謬可笑的房間裏,這兒的一切東西都貼上了字條;他羞愧地看了看牆上一本正經的蠢話,最後才興高采烈地認出客人就是梅爾加德斯。
馬孔多慶祝記憶複原的時候,霍·阿·布恩蒂亞和梅爾加德斯恢複了往日的友誼。吉卜賽人打算留居鎮上。他的確經曆過死亡,但是忍受不了孤獨,所以回到這兒來了。因為他忠於現實生活,失去了自己的神奇本領,被他的部族拋棄,他就決定在死神還沒發現的這個角落裏得到一個寧靜的棲身之所,把自己獻給銀版照相術。霍·阿·布恩蒂亞根本沒有聽說過這樣的發明。可是,當他看見自己和全家的人永遠印在彩虹色的金屬版上時,他驚得說不出話了;霍·阿·布恩蒂亞有一張鏽了的照相底版就是這時的--蓬亂的灰色頭發,銅妞扣扣上的漿領襯衫,一本正經的驚異表情。烏蘇娜笑得要死,認為他象“嚇破了膽的將軍。”說真的,在那晴朗的十二月的早晨,梅爾加德斯拍照的時候,霍·阿·布恩蒂亞確實嚇壞了:他生怕人像移到金屬版上,人就會逐漸消瘦。不管多麼反常,烏蘇娜這一次卻為科學辯護,竭力打消丈夫腦瓜裏的荒謬想法。他忘了一切舊怨,決定讓梅爾加德斯住在他們家裏。然而,烏蘇娜自己從不讓人給她拍照,因為(據她自己的說法)她不願留下像來成為子孫的笑柄。那天早晨,她給孩子們穿上好衣服,在他們臉上搽了粉,讓每人喝了一匙骨髓湯,使他們能在梅爾加德斯奇異的照相機前麵凝然不動地站立幾乎兩分鍾。在這張“全家福”(這是過去留下的唯一的照片)上,奧雷連諾穿著黑色絲絨衣服,站在阿瑪蘭塔和雷貝卡之間,他的神情倦怠,目光明澈,多年以後,他就是這副神態站在行刑隊麵前的。可是,照片上的青年當時還沒聽到命運的召喚,他隻是一個能幹的首飾匠,由於工作認真,在整個沼澤地帶都受到尊重。他的作坊同時是梅爾加德斯的試驗室,這兒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在瓶子的當嘟聲和盤子的敲擊聲中,在接連不斷的災難中:酸溢出來了,溴化銀浪費掉了,當他的父親和吉卜賽人大聲爭論納斯特拉達馬斯的預言時,奧雷連諾似乎呆在另一個世界裏。奧雷連諾忘我地工作,善於維護自己的利益,因此在短時期內,他掙的錢就超過了烏蘇娜出售糖動物的收益。大家覺得奇怪的隻有一點--他已經是個完全成熟的人,為什麼至今不結交女人,的確,他還沒有女人。
過了幾個月,那個弗蘭西斯科人又來到了馬孔多;他是個老流浪漢,差不多兩百歲了。他常常路過馬孔多,帶來自編的歌曲。在這些歌曲中,弗蘭西斯科人非常詳細地描繪了一些事情,這些事情都發生在他途中經過的地方--從馬諾爾村到沼澤地另一邊的城鄉裏,所以,誰想把信息傳給熟人,或者想把什麼家事公諸於世,隻消付兩分錢,弗蘭西斯科人就可把它列入自己的節目。有一天傍晚,烏蘇娜聽唱時希望知道兒子的消息,卻完全意外地聽到了自己母親的死訊。“弗蘭西斯科人”這個綽號的由來,是他在編歌比賽中戰勝過魔鬼,他的真名實姓是誰也不知道的;失眠症流行時,他就從馬孔多消失了,現在又突然來到了卡塔林諾遊藝場。大家都去聽他吟唱,了解世界上發生的事兒。跟弗蘭西斯科人一起來到馬孔多的,有一個婦人和一個年輕的混血姑娘;婦人挺胖,是四個印第安人用搖椅把她抬來的;她頭上撐著一把小傘,遮住陽光。混血姑娘卻是一副可憐相。這一次,奧雷連諾也來到了卡塔林諾遊藝場。弗蘭西斯科人端坐在一群聽眾中間,仿佛一條碩大的變色龍。他用老年人顫唞的聲調歌唱,拿華特·賴利在圭亞那給他的那個古老的手風琴伴奏,用步行者的大腳掌打著拍子;他的腳掌已給海鹽弄得裂開了。屋子深處看得見另一個房間的門,一個個男人不時挨次進去,搖椅抬來的那個胖婦人坐在門口,默不作聲地扇著扇子,卡塔林諾耳後別著一朵假玫瑰,正在賣甘蔗酒,並且利用一切借口走到男人跟前,把手伸到他們身上去摸不該摸的地方。時到午夜,熱得難受。奧雷連諾聽完一切消息,可是沒有發現任何跟自己的家庭有關的事。他已經準備離開,這時那個婦人卻用手招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