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隱瞞了這座房子的悲哀;這座房子,盡管長廊上的秋海棠充滿了陽光,盡管下午兩點鍾十分悶熱,盡管街頭的歡樂聲陣陣傳來,一天一天地變得越來越象她父母陰暗的宅子了。菲蘭達在三個活的幽靈和一個死人——霍·阿·布恩蒂亞的幽靈——當中孤零零地徘徊;這個死人經常呆在客廳中晦暗的角落裏,緊張地注意傾聽她彈琴。昔日的奧雷連諾上校隻剩了一個影子。自從那一天他最後一次走出屋子,打算勸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重新發動毫無希望的戰爭,他就不曾離開自己的作坊,除非到栗樹下去解手。除了每三個星期來一次的理發師,他不接待任何人。烏蘇娜每天給他送一次飲食;她送什麼,他就吃什麼。他雖然象從前那樣辛勤地製作金魚,但已經不拿去賣了,因他發現人家購買金魚,不是拿它作裝飾品,而是當作曆史遺物。有一次,他把自己結婚以來臥室裏裝飾的雷麥黛絲的那些玩偶拿到院子裏付之一炬,警覺的烏蘇娜發現兒子正在幹些什麼,可是無法阻止他。

“你真是鐵石心腸啊,”她說。

“這跟心腸沒有關係,”他回答,“房間裏滿是蟲子嘛。”

阿瑪蘭塔仍在縫製自己的殮衣。菲蘭達無法明白,為什麼阿瑪蘭塔不時寫信給梅梅,甚至給她捎去東西,但卻不願聽聽霍·阿卡蒂奧的消息,菲蘭達通過烏蘇娜向她問到這一點的時候,阿瑪蘭塔就回答說:“他們都會莫名其妙死掉的。”菲蘭達就把阿瑪蘭塔的回答當作一個謎記在心裏,這個謎是她永遠無法猜破的。高挑、筆挺、傲慢的阿瑪蘭塔,經常穿著泡沫一樣雪白輕柔的裙子,盡管年歲已高、往事沉痛,仍有一副優越的樣兒,她的額上似乎也有自己的灰十字——處女的標記。她真有這樣的標記,不過是在手上——在黑色繃帶下麵;阿瑪蘭塔即便夜間也不取掉這個繃帶,有時親自拿它洗呀熨呀。阿瑪蘭塔是在縫製殮衣中生活的。可以看出,她白天縫,晚上拆,但這不是為了擺脫孤獨,恰恰相反,而是為了保持孤獨。

在跟丈夫分離的日子裏,菲蘭達最苦惱的是:梅梅回來度假的時候,在家裏看不見奧雷連諾第二。他的昏厥結束了她的這種擔憂。到梅梅回來時,她的父母已達成了協議,姑娘不僅相信奧雷連諾第二仿佛仍然是個忠順的丈夫,甚至不會發現家裏的悲哀。每一年,奧雷連諾第二都要連續兩月扮演一個模範丈夫,把朋友們聚集起來,拿冰淇淋和甜餅款待他們;愉快活潑的姑娘梅梅彈琴助興。當時已經看出,她很少繼承母親的性格。梅梅更象是第二個阿瑪蘭塔——十二歲至十四歲時的阿瑪蘭塔,當時阿瑪蘭塔還不知道悲哀,她那輕盈的舞步曾給家中帶來生氣,直到她對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戀情使她的心永遠離開了正軌。但是,梅梅跟阿瑪蘭塔不同,跟布恩蒂亞家所有其他的人都不同,她還沒有表現出這家人命定的孤獨感,她似乎完全滿意周圍的世界,即使下午兩點她把自己關在客廳裏堅毅地練習彈琴的時候。十分顯然,她喜歡這個家,她整年都在幻想年輕小夥子見到她時的熱烈場麵,她也象父親那樣喜歡娛樂和漫無節製地接待客人。這種不幸的遺傳性是在第三個暑假中初次表現出來的,當時梅梅自作主張,也沒預先通知,就把四個修女和六十八個女同學帶到家裏,讓她們在這兒玩一個星期。

“多倒黴!”菲蘭達悲歎地說,“這孩子象她父親一樣冒失!”

這就不得不向鄰居借用木床和吊鋪,讓大家分成九班輪流吃飯,規定沐浴的時間,而且借來了四十隻凳子,免得穿著藍製服和男靴的姑娘們整天在房子裏蕩來蕩去。應付她們實在困難:鬧喳喳的一群剛剛吃完早飯又要給另一批人開午飯,然後是晚飯;整整一個星期,女學生們隻到種植園去遊玩過一次。黑夜來臨,為了把姑娘們趕上床鋪,修女們累得精疲力盡,可是不管她們怎麼賣力,總有一群不知疲倦的少女留在院子裏,調門不準地高唱校歌。有一次,姑娘們差點兒絆倒了烏蘇娜,因為她總喜歡到她最能妨礙別人的地方去幫忙。另一次,由於奧雷連諾上校當著姑娘們的麵在栗樹下小便,修女們竟嚷叫起來。阿瑪蘭塔呢,差點兒引起了驚慌:她正把鹽放在湯裏時,一個修女走進廚房,立即問她撒到鍋裏的白色粉未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