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北野武的花(1 / 1)

很多時候,我們都在尋找一點人性的縫隙,我們樂於在冷酷中發現被掩蓋的溫柔,在剛硬的人身上窺見脆弱的刹那。

看到朋友的一篇文章,他說,辦公室有個女同事,豔若桃李冷若冰霜,著裝無懈可擊,做事近乎完美,完全可以媲美冷戰時期007電影裏的女特工。然而有一天,他在複印室遇到她,見她還穿著昨天穿過的衣服,神色有點疲倦,絲襪也鉤破了一點,他稍微有點欣喜,因為看到了她的瑕疵,她因此在完美之外,添了一點親近。

很多時候,我們都在尋找一點人性的縫隙,我們樂於在冷酷中發現被掩蓋的溫柔,在剛硬的人身上窺見脆弱的刹那,在絕對秩序中,尋覓靈魂的波動,在固若金湯的世俗的城池裏,尋找可供攻破和契合的缺口。

在北野武的電影裏看到他畫的花的刹那,就有這樣的驚喜。在《花火》中,最讓人難忘的,就是那些北野武的畫作:一匹白馬,頭是一朵金燦燦的葵花;兩隻蝙蝠,頭是水紅色的蘭花;甚至貓眼,也是白色的馬蹄蓮花;還有綻放在黑色夜空裏的,燦爛的焰火,還有反複出現的櫻花主題,碧藍的河水邊的櫻花,以及最為人津津樂道的那張畫:在粉紅色的櫻花深處,一個穿著灰綠色衣服的人的背影,在他身邊,一把短刀插在泥土裏。還有,我最喜歡的那張畫――它出現在末尾的字幕裏:穿著花裙子的小女孩,站在開滿紅色和粉色花朵的墨綠色曠野裏,花朵漸遠漸疏,逐漸成為墨綠色背景上鮮豔的點,墨綠色像是暮色四合,而鮮花沒有什麼畏懼,飽滿地、敦厚地盛開著,非常驕傲。

這冷酷、半邊麵癱、喜歡展示暴力的男人,喜歡畫畫,而且喜歡畫花。而他的電影《阿基裏斯與烏龜》,索性講述畫家的生平故事,並再度展示他的70幅畫作。

這是我們喜歡見到的一種情形,是我們在世事艱難中最天真的一種渴求,由此,它也成為小說電影最樂於采用的敘事模式:硬漢也有柔情,妓女也有真情,乖戾的老婦刀子嘴豆腐心,石縫中有小花,野百合也有春天,灰熊也有靈性,土匪在最後關頭動了惻隱之心,在那些不可能的人身上,在那些最沒有可能的時刻,忽然出現了豁口,並且割裂開來,顯示出了靈魂最完整的圖景。

一個人,最吸引我們的,最能引誘我們與之契合的願望的,比身體的赤裸更接近赤裸的,就是人性的縫隙袒露的時刻吧。塞林格的《獻給愛斯美的故事――懷著愛與淒楚》中,那個女孩子引起主人公注意的動作之一,就是她在合唱中的心不在焉,以及她的鼻翼翕動,那說明她在悄悄地打哈欠。甚至在冗長的會議中,兩個借口吸煙溜出去,在天台上遭遇的、曾是工作對手的男人之間,也會有刹那的會心。

我們也樂於在一切莊嚴的場合,搜尋人性波動的刹那,就像在奧運會的開幕式上,看到隊列中那個過分緊張的、不住地觀察周圍同伴動作的演員,還有入場式的人海中,歡迎隊列裏,兩個女孩子片刻的耳語,那人性的縫隙,並沒有妨礙它的莊嚴,反而使它具有了一種恰當的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