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自救之道(1 / 1)

此時此刻,唯一能做的,唯有開花結果。盡管他們告訴我,宇宙生滅輪回,不留痕跡,一切華美都是浪費。

在電影《弗裏達》裏,我忽略了作為影片主幹的那些情事――弗裏達和畫家裏維拉持續終生的愛情,對托洛斯基那種近乎膜拜的愛戀(傳記裏還能提供更多她被當作蕩婦的戀情或者性事),也忽略了她最得意的時刻――穿著豔麗的衣裙,躺在擔架上出現在她畫展的現場,我隻是緊緊盯著她作畫的那些場麵,手指都快要摳進沙發的扶手裏去。

18歲那年,她遭遇了一場車禍,這場車禍使她脊柱、鎖骨、肋骨斷裂,骨盆破碎,右腿11處骨折,病痛從此就成為高懸在她頭上的利劍,時不時召她回去接受訊問。她一生中大約經曆了30次手術,到1954年離世,始終被疼痛困擾,她一直帶著疼痛作畫,躺著畫、半側著畫、趴著畫、把畫框懸掛在頭頂上畫,以各種能夠使疼痛減輕一點的姿勢畫。

同樣的感受,還發生在葉凡去世的時候,我緊緊盯著新聞裏這樣的字句:“住院期間她到澳門、廣西等地演出六七次,最後一次是11月11日,在石家莊演出,當時已高燒40度,但堅持完成了她生命中的最後一次演出”“演出之前她發高燒,上台前我們用酒精給她強製退燒,她還是完整地唱完了一首歌,然後就燒得不行了,以致病情轉入危急”。

已經擴散到了肝、肺、骨頭、腰椎,即便打上杜冷丁,也痛得讓人發狂,可她還要打扮停當,在北方11月的天氣裏,穿上禮服上台去唱歌。普通人會怎麼想?不可理喻?爭當春蠶到死絲方盡的模範?

不畫不唱可以嗎?不,不畫,不唱,她們就活不下去。生命如此短促,生活如此凡庸,終於找到突圍之路,就要緊緊抓住。疾病已經不可能逆轉,生命的終點遙遙在望,此身既不能化為淡青色的山脈,嗚咽也不能喚起鬆濤的合唱,誰人的苦痛都不能分身為億,讓全世界都同感同受,躺在床上,卻有時間流走的聲音如此驚心。創造,是唯一的自救之道。甚至那些發生在弗裏達身上的,近乎癲狂的性事也是。

就好像凡?高一定要畫,臨死前的一年,一天一幅作品;肺結核肆虐時期的音樂家一定要寫,越是死亡逼近越要加速燃燒,三五年的作品總量超過後世音樂家半生所為。就好像,伊迪斯?皮亞芙一定要唱,她說“不唱,我就活不下去了”,還一定要在知道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後,抓緊時間開始巡回演唱。就好像,路遙一定要吐著黑血寫作,不寫,他就更加活不安穩了。就好像,我的表叔,一定要在癌症的終末期,掙紮著站上講台講課――他有個曾經震動華夏的名字,他叫蔣焦影。

若非身臨其境,你一定當那是種不可理喻的刻苦姿態。但隻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讓剩下的時間盡量豐盛起來,讓生命的密度盡量瓷實一些,是唯一的自救之道,是對抗人生終極問題“人生意義”的唯一方法,是抵消茫茫宇宙自身如此渺小的唯一路徑。

席慕蓉寫過,她向別人請教如何能讓植物的花開得更加茂盛的方法,得到的回答是:“在根部砍上幾刀,再在傷口撒上幾把鹽。”她這麼做了,那個夏天,花開得近乎瘋狂。任何物種,在遭遇危機的時候,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繁衍,竭力開花結果。要對抗冰雪,就用花朵;對抗刀斧熔漿,就用花朵;對抗時間,就用花朵。此時此刻,唯一能做的,唯有開花結果。盡管他們告訴我,宇宙生滅輪回,不留痕跡,一切華美都是浪費。

真要仰天長謝,所幸所幸,我們還有這樣一條自救之道。就如尤瑟納爾在《東方故事集》裏寫下的那個故事――《王佛保命之道》,畫家王佛,在即將被皇帝砍頭的時候,開始描繪大海,並乘著一葉扁舟從畫出的碧海中從容離去。

那是神話現實裏的保命之道,卻也是更為玄妙的人類自救之道。甚至是唯一的自救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