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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枯草記 BY:二目

之一

風從外間拂來,吹開了桌上的一幅陳紙。紙順著卷曲的軌跡攤開,遠離了當初依偎白玉蝙蝠鎮紙,一路的滾開去,紙麵上暈開的片片薄雲一下子便溜了出來。那團團雲霧升起直往九霄湧去。

從上往下而望,墨痕依傍山勢,轉眼已成群山累累。細看之下,山中竟中有又有山,而林木中隱隱又見高塔。自五重塔往西走,終見一麵盆地隱伏在群山之下,一點一點的小房子往東邊擴展而去,漸漸化開成一片蒙蒙的黑。

那黑中又有狼毫筆繪的白線散開,幾隻小螞蟻在上麵爬著爬著,竟變成了一個個佝僂的身影。行人在路上走著,攤市從旁邊鬧開,紅藍黃綠,漸漸粉飾起這一片黯淡的空間。

沿路直走,一所所大房子憑空便從地上崛起。有販酒的、有賣布,間中擺出個小茶棚,伸出幾張長板凳,便攔下了三數來客。茶客用雙手捧著茶碗,抬頭便看街心一座宏偉的府第。府第裏正吹起了喧鬧的樂聲,下人們沿著護院的矮牆結上豔彩,一時間成了街道上最鮮活的一抹紅。

「都說『客似雲來聚雲居,駱驛不絕歡樂樓』,來到京城就不可不到這兩處開開眼﹗」突然有一道雄亮的聲音響起,茶客放下了剛捧起大碗,往旁邊一瞧,原來有人正在旗幟下麵說書。

開講的人是個灰胡粗漢子,一隻手隨著聲線揚起,直說得口沫橫飛,精彩熱鬧:「不說遠的,就說景治三年,聚雲居跟歡樂樓競逐廚藝,大設流水盛宴,以街坊公論定斷勝負,當時整條街的香味兒啊……可真是嗅過了,也三日不知肉味……」

「呸﹗呸﹗老頭兒難道你是腦袋空了,誰要聽這些?快說些江湖事來聽聽﹗」正說到滋味處,周邊突然響起一個罵聲著來。

灰胡子皺一皺眉,若是一個鬧事也罷,偏偏他卻一呼百應。周圍的人剎時起哄,七嘴八舌紛紛應和而來:「就是﹗就是﹗老說這些吃的喝的,爺拐個彎兒不就到歡樂樓了?還怕嚐不到甚麼極樂滋味?哪用得著你在此說三道四﹗」

「誒……嗯……啊﹗」灰胡子低頭苦思了一會,突然想到個好主意,猝然便歡喜得拍案而起。「就說大瘋子那妖人……」

可他語音未落,旁邊又傳出了一陣罵:「聽你這狗屁﹗那會兒的事老子玩泥沙時就聽過了﹗老頭子你就沒有別的新鮮事兒?」

「咦……咦……」這下子灰胡子真像被難倒了。雖說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可如今太平盛世的,要找件有意思的事情來說說,卻也不易。

難道要說霄霞女與碧雲仙爭風吃醋,打壞了王家的一口大缸?還是昨兒上青寺掉失了一隻貓,讓江湖上薄有名氣的八陣金剛跑了滿山也找不到?

灰胡子咬咬唇,拍拍手上的書。才又說道:「有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史滌生戰百山百寨,百戰百敗就不用說了。你說他無用嗎?可江湖上有個人物比這還厲害,無用也就罷了,散盡千金也隻為一隻母豬送嫁。」

世人爭貧愛富,果是常態。便是則無聊事兒,換上一個富公子當主角,台下人馬上就精神起來,幾十雙眼睛瞪得圓圓的等著要聽。

灰胡子得意地笑了笑,換了種腔調,又壓低聲音道:「你說奇不奇,怪不怪?原來啊,是高府的大公子有天喝醉了酒,指了頭母豬便說要娶。若是尋常也隻當是戲話罷了,豎料這敗家子竟然當真﹗高價替母豬贖了身不用說,還穿紅載綠、華衣麗轎的伴了嫁妝送上門。聽說母豬剛到府時,脖子上還掛了塊垂了十二隻小金豬的金牌,還真以為能開枝散葉呢﹗哈哈哈,這敗家子名頭不正是……」

「哼﹗」

灰胡子張嘴笑了,台下人亦正等著哄笑。突然一個杯子碎在地上,坐在後麵的一個人轉身便走,他旁邊的那位向眾人笑一笑,邊舞著扇子邊嘻皮笑臉的追了上去。

「嘿﹗嘿﹗呼之,呼之,怎麼越叫越走?等等我啊﹗」

眾人教他們突然敗了雅興,自然心有不甘,又看兩人粗衣麻布的,也看不出有甚麼本事。有幾個脾氣臭的,卷起袖子正欲把人教訓教訓,突然一陣輕風吹過,前麵一個走得急的,竟在褐布衣下露出了華美的料子。再看看那個撥著扇子的,繩上的扇墬顏色青翠可喜,也不似是尋常之物。

這二人坐下時,怎麼看也隻屬尋常的市井之流。可他們剛起來,本來站在人群後頭的兩個小童便匆匆而上,接而幾個彪形大漢,亦紛紛自方才隱身的店家、街道步出。沒一刻,那兩個影子後便十數人亦步亦趨,必恭必敬地小心追趕著。

灰胡子看向地上,在這個茶棚裏再怎麼好的茶也不值十文錢,可此時破杯子旁卻彎彎的躺了一吊錢。他跑江湖久了,心裏已有些了然。走前幾步,彎身便把那吊錢收在懷中,再回頭一看時,剛才人山人海的棚子便已經冷清了。

之二

天下間隻有兩種人不可得罪:一種是外地來的闊佬,另一種是地頭上的富翁。

外頭來的貴客隻消跌下幾兩銀子,自有人替他把一切料理妥當,便是教你掉了性命,麻煩也惹不到外來人身上。地頭上的豪強隻消動一動指頭,自有碩鼠把你的莊稼老本吃個清溜溜,誰又能替你強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