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房子是我走遍了整個島才選出來的。香港美麗的海岸線很多,沙灘細白幼嫩,遠離塵囂,藏匿在不通私家車的小海島的某個角落上,要闖過了厚密高大的樹木穿過半個山的公園才看得到。我家門前的這個沙灘就是這樣。那時我剛到香港,銅鑼灣的喧鬧幾乎要了我的命。
現在看來,那時也有點小題大做。銅鑼灣有銅鑼灣的好。要是我偶爾寫劇本寫到淩晨,還可以淡淡然下樓去吃個夜宵。半個香港的紅男綠女依然香豔無比川流不息。有時候,我會在傍晚的時候坐上叮叮車。那是香港最古老的交通工具,原本是沿著港島的海岸線而修,這一百多年來,咿咿呀呀叮叮當當旁若無人地走著它自己的電車線穿過了歲月裏的各色霓虹。正是下班時候,每個人都在看著腳下的石板,忙碌地趕去應酬或者趕著會友。我卻經常看著天,叮叮車的古老木窗戶外是全世界最先進的城市,那些樓宇間隙的天空殘影,在傍晚的火燒雲下終於撕下了最後的剛硬麵具,露出了本來的溫柔表情。電車上的人總是形形色色,有疲憊的下班族,穿著正式的西裝卻昏沉沉在窗戶上倚靠著頭;有金發碧眼背著登山包穿著短褲拿著lonely planet的遊客,像個第一次睜開眼看世界的嬰兒,眼神裏充滿好奇;有臉上刻滿算計和風霜,卻依然不忘給行動不便的人讓座或者很認真用力地扶他一把的師奶們,低低的聲音和朋友聊著家裏的更替長短。我是個旁觀者,他們都是活生生的劇本。假使某日,都會成為我作品裏的主角或者配角。那些他們惆悵的別離,那些他們計較的輸贏,那些他們貪戀的愛情,所有的一切,每個人的一生,都可以感人至深。
就這樣,2.3元港幣,可以大大方方地把港島看一圈,最後在灣仔的永華麵家吃一碗最地道但卻日漸消失的香港竹昇麵。小小的店麵,往來的熟客,幾十年不變的老板娘,最闊綽的點單也不會承受不起,再來一碗桑寄生蓮子茶,整個晚上便像熨燙過一樣溫熱平複,可以從從容容地從灣仔溜達回到銅鑼灣的家。打開燈和維多利亞的燈火輝映,煮一杯咖啡,輕易就沉進晚上的寫作。但我慢慢就厭倦了,比如維多利亞公園永遠有人在做活動,有時是賣些別致的年貨,有時卻是大群大群包著頭巾的印度尼西亞傭人席地而坐吃些味道濃鬱的咖喱,又或者,被香港本地人占領搞什麼紀念活動。我也偶爾會吃咖喱,我也去過印尼的島嶼,被美景和當地人的熱情折服,我待我家傭人如同家人從沒有嚴辭厲色,但是當你家樓下被包圍又是另一種情況。哪怕是那些本地香港人搞的紀念大陸的一些活動依然讓我覺得心生厭煩。這就是遊客和居民的差異,上升不到民族歧視或者政治運動的高度。也許我支持某些活動,我喜愛某些人民,但我依然討厭自己的家時時刻刻被烏央烏央的人群包圍。就這個簡單的道理讓我拋棄了銅鑼灣。
後來偶爾有朋友開車帶我去玩,我又迷上了在香港開車。香港人開車極守規矩,以至於整個香港是沒有交通攝像頭的,僅有的幾個攝像頭都隻是為了安全。我問朋友:為什麼沒有攝像頭還這麼有秩序。他很驕傲地答:素質高。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企圖找到另一個解釋,但失敗了。確實是素質高。在我剛在香港開車的那段時間,由於左右方向盤不適應,經常把車開進逆行的車道。總有人不著急地幫我攔著對麵的車,幫我一點一點退出去,再不厭其煩地給我指清楚路。但如果我偶爾素質欠佳搶了別人路,周圍的車都會非常統一地給我鳴笛警示。慢慢的,我也變乖了,開車文明守規矩,就連性情也變好了很多。開車越熟悉,就越喜歡在香港開車。尤其是從香港島到尖沙咀,從尖沙咀開出九龍,從新界開出離島的時候,天空是淺藍色的,目光所及的每個邊際都有漂亮的建築群像,每個港口都有著或大或小的船,海的顏色比天更深,在雄偉的大橋下安靜得像塊油畫布。車流快速冷靜地駛過,讓人覺得清涼,仿佛心裏所有的雜亂都平息了。但開車進了港島就是另一副樣子,遍地紅燈,到處行人,本來三分鍾就能開到的地方硬是要開個二十分鍾,開著空調都能憋出一身汗。
有一次徐瑤來我家住,我禁不住抱怨,她一句話點醒了我:“你是個不需要朝九晚五上班的人,住在港島有什麼特別的好處?”是啊。港島上好吃的好玩的我可以找個周一白天大家都忙著在寫字樓裏看股票開會看報告不堵車的時候,悠哉遊哉地開車來吃來玩就好了。想通之後立刻行動,找個小島去隱居。第一次到這個島是坐船上來的。我在碼頭租了一輛自行車,就沿路騎著玩。這個島為了環保禁止非本地私家車進入,隻有環保巴士和環保出租車才可以進。這島並不適合上班族,所以人煙稀少,半天也沒有一輛車。我很久沒騎自行車,那天就開心得像個高中生。不,比高中生還高興。我的高中並沒有多高興。那個沉悶的家庭,讓我在小城的18年裏的快樂屈指可數。我真正的快樂是從認識苗凱開始的,同時也開始了真正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