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段(2 / 3)

那個聲音不疾不徐地繼續:“如果是這樣,隻好勞駕您帶路。”

安德烈舉起雙手,慢慢轉過身,向前走去,沒走多遠,腳底一軟,重重癱倒在地上。

“別耍花樣,我保證這對您沒好處!”聲音不耐煩地提高了。

安德烈皺起眉頭,從腳掌挑出一根樹皮裏的木刺,血慢慢流出來。

槍口依然指著他,安德烈站起來,一瘸一拐沉默地走著。

河岸已經不遠了,小船仍然象他們來時原樣靠在水邊。夕陽西下,河水變得幽深而平靜。安德烈咬了咬牙,但是仿佛腳下的劇痛再也不能支持,他被一塊石頭重重絆了一下,連摔帶滾地衝下河灘。

“您幹什——”

那個人沒有機會把這句話說完,他身後叢林裏的槍聲響了。

安德烈被一隻有力的胳膊扶起來,博拉列夫斯基的另一隻手還舉著槍。

“幹得好。”

再見到這雙深深的、湛藍的眼睛,已經如同隔世,安德烈嘴唇劇烈地抖動卻什麼也說不出來,真正的劇痛帶來難忍的痙攣。他無力地靠在司令員的肩膀上,隨他把自己挪到一塊岩石邊。

博拉列夫斯基翻過屍體,確定已經斷氣。“應該打他手腕,但是我沒有把握,不敢拿您的生命冒險。”博拉列夫斯基回頭憂慮地看著虛弱的安德烈,“真不該讓您卷進這樣的風險中來。我沿著血跡跟來,一路上都找不到下手的機會,這個家夥是受過訓練的。”

“他是誰?”

“不知道。”博拉列夫斯基打量著屍體的麵容特征,“可能是波蘭人,也可能是日爾曼人。”他伸手到口袋裏,掏出幾張紙來,“是密碼,不過應該……”

他的動作突然僵住了。

“怎麼了?”

沒有回答。博拉列夫斯基用一種奇怪的姿勢仿佛凝固在那裏

盡管劇痛使安德烈的神誌有些模糊,他還是被司令員的臉色嚇住了:一瞬間,血色從那張無論何時都鎮定愉快的麵容上消退得幹幹淨淨,現在它慘白如同一片敗壞的葉子。“

安德烈想要繼續問下去,然而他隻發出了幾個不成單詞的音節,隨後便墜入了黑暗中。

黑公主降臨到天鵝湖上展開無邊黑暗之翼,最後一個胡桃夾子裏掉出慘白的骷髏,王子吻了睡美人,她睜開含情脈脈的眼睛,發出女巫的獰笑……不,絲絨的帷幕重新打開,柴可夫斯基的童話退場,這是斯特拉文斯基充滿情[yù]的野性之祭,黑衣的祭司將祭台的火堆點燃,安德烈清清楚楚地看到火焰簇擁中自己的臉,這張臉睜開了眼睛,不是他的眼睛,而是博拉列夫斯基幽藍的眼睛……

安德烈從此生最奇異的夢境裏醒來,夜風吹在他密布汗珠的額頭上微微發涼。白色亞麻窗簾在輕輕抖動,襯托著窗外璀璨、浩瀚的夜空。奪目的金星如鑽石鑲嵌在夜幕上,銀河莊嚴地緩緩移動。

“多麼純潔,多麼安寧。”安德烈想“我為什麼從沒覺得黑夜這麼美呢。可惜夏天的黑夜那麼短。”

腳上的包紮提醒了他,但是下午的記憶,如同剛剛的噩夢一樣,並沒有傷害此刻重生般的喜悅。安德烈站起來,腳心還有些疼,他走到桌前,在鏡子裏看見了自己潮紅的臉頰和閃光的眼睛。他摸摸自己的臉,額頭冰涼而雙頰火燙。

他放輕步子走下樓梯,如同一隻悄無聲息的鬆鼠。

博拉列夫斯基獨自站在客廳裏,黯淡的燈光在牆上映出他一動不動的側影,蒼白嚴厲,完全不像他自己。

安德烈停留在樓梯上,倚住欄杆,遠遠望著這個偶然闖進他的命運中,不知道會怎樣改變它的人。在革命後的頭幾年,男孩子們中間流傳過他在戰爭中的傳奇,但是那些榮耀和他本身相比,算得了什麼,有什麼關係呢?他的氣息是親切的,從一種長久的青春裏自然地散發出來,能夠征服任何人。隻有永恒的土地、星空、河流才能保有這樣質樸的青春活力,而他是怎麼做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