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蒙莎
【壹】
田家娘子把挖回來的草根剁得碎碎的，搗成末，混上家裏最後一把米糠，做成了四個小小的草餅。
全家人圍著桌子坐好，田大保摸肚皮，“我剛才在李二家喝酒，吃過了。你們吃吧。”田家娘子說：“我今早吃了個烤地瓜，還飽著呢。你們吃吧。”
大家都用手緊緊地捂著肚子，因為餓，也因為不想讓別人聽到自己的肚子在叫。田化雨在桌下踢了田化風一腳。田化風起身，把草餅端到田家娘子跟前。
“娘，今早我和哥哥捉到一隻兔子，就在地裏烤了，您吃吧。”
田家娘子先是“噗”地一聲笑了，然後嗚嗚地哭了起來。
巧婦難為無米炊。
成化十三年，河南大旱，半年沒下一滴雨。村裏的人連喝口水都要走十幾裏路去挑，李家哪兒來的酒？地裏草根都快挖沒了，哪兒來的地瓜和兔子？
田家娘子擦擦眼角，草餅又被推了回去。
“你們吃吧。吃完了咱再往遠處去找。聽說王村那條河邊還能挖到些吃的……”
田化雨和田化風對望一眼。那條傳說中的河他們早上才去過。那裏就剩下一條幹裂的河床，和被挖得稀爛的兩岸。
回來的路上還看到了不少森森的白骨。
之所以是白骨，是因為那些死人身上的肉都被人割了個幹淨。
鄰近的村莊十家九逃。兄弟倆都清楚得很，他們都不過是在等死。
“別去了。”
田大保忽然歎息著說道。
“我剛才，真在李二家喝了酒。他弟弟回來了，帶了好多米和麵。”
“他弟弟？不就是在京城當差那個李四？”
“是啊。他看到我，硬拉我去喝酒。還說——”
田大保說到這裏便頓住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這時竟然低下了頭，目光閃爍，不敢再看自己的家人。田家娘子卻已經明白過來：“哎呀！要是能讓小風和小雨和他進京做事——”
田大保兩眼一橫：“住口，你知不知道他在京城是幹什麼的？”
“太監嘛。”一直沉默著的田化雨忽然懶洋洋地說。
田家娘子驚道：“太監？！那不是要——”她臉色煞白，瞧見兒子們臉上那鎮定的表情時便說不下去了。
田化雨和田化風是雙胞胎，今年十三歲，頂頂機靈的兩個孩子，什麼都清楚得很。
——兩人雖然是雙胞胎，麵相也都差不多，可是哥哥化雨整天眉眼帶笑樂嗬嗬的，弟弟化風卻總是一本正經，難得有個笑的時候。所以就算是不認識的人也能一眼分辨出他們兩個來。
這時田化雨說：“爹，我跟李四叔去吧。明年回家的時候咱也有米有麵。”
化風在桌下踢他。他狠狠踢回去，忍著疼，臉上露出一個賊兮兮的笑：“傳宗接代這種事，有一個兒子就夠了。”說著在田化風肩膀上用力摟了一把，“你們看小風，長得又俊人又機靈，將來生的孫子才討爺爺奶奶喜歡。”
化風改踢為踩。這次是用上了死勁兒，化雨終於挨不住，“哎喲”一聲慘叫出來。化風冷冷道：“你連我踩一腳都受不了，到時候還不疼死你！我去！”
田大保說：“誰也別爭。我帶你們去見李四，人家還指不定要哪個呢。”
田家娘子“霍”地站起來，“不行！老娘就是餓死，也不能賣自己的兒子！”
化風輕輕地拍了拍化雨。兩人同時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左一右架住田家娘子將她推到房裏去。一個拉門，一個十分利落地上了門閂。田家娘子在裏頭拍門，撕心裂肺地哭，聲音越來越大。田大保聽得心煩，給兄弟倆使個眼色。父子三人出了門。到了李家門口，田家娘子的哭罵聲雖然遠了，卻仍舊一句句地都能聽得清楚：“田大保！你敢賣兒子！老娘跟你拚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