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鼎玉食,可以看一些別人看不到的傳奇,腥風血雨,可以聽一些別人聽不到的故事,宮闈秘事,可以去一些別人去不了的地方,藏書之地。
那時我第一次到那裏,經詩史實,對我來說,不外於腐朽的氣味和陰冷的味道。我想找得,不過是一處世外清淨地,可以靜靜坐一整天,沒有人打擾。可是我在那裏找到了他,他坐在藏書閣的盡頭,不知道那裏開起的天窗,在他麵上投下光暈普度,他身邊是汗牛充棟的竹簡,一隻手拿著燈盞,另一邊拿一個饅頭,他看著我,笑得很開心,極其開心,在那麽多那麽多令人窒息的腐朽的氣味中陽光般明媚的微笑。笑盡了繁華。笑散了繽紛,笑淡了喧囂。
他讓我覺得自己也是幸福的。
他也曾經給過我幸福的感覺。
“你看過很多書嗎?”我說“你知道什麽是太平盛世嗎?”
“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他答。
“怎樣才能知人善用?”我問。
“各盡其能,各取所得。”他答。
“什麽叫做明君?”我最後問道。
他答曰放棄。
我曾經不懂什麽是放棄,一世不過數十年的光陰,在意的東西實在屈指可數,難道不應該牢牢的握在手心嗎?幾年後我跟他說,我終於懂了什麽叫放棄。
他很高興,安靜的聽我說。
我跟他說,我願意為他而放棄天下。
鴛夢 第四章
[史者]
他將我從藏書閣中救出來,次日便奏明了皇上,說我是太史公的遺子,名遷。他說他少一個年齡相若的玩伴,機靈識趣,通曉人意,從此我侍奉在身旁。紮著垂髫雙髻,穿著青色的衣,替他硯墨,替他洗筆。
有一年春末,荷葉初卷,細雨如織,他赤著腳坐在河池邊看群鯉嬉戲,我坐在他旁邊,他問我什麽是海,我說,海是上善厚德,容納百川,成其浩瀚之肚量,令舟楫皆浮於其上。他笑我,說,遷兒,不要老是一副老氣橫休的樣子。我反問他什麽是海。他說他昨夜做夢夢到自己是一尾魚,魚問其母何為海,其母答曰:“海在你生活的地方,海在你身體內,也在你身體外,海是你呼吸,海是你生命,你如何問我何為海?”
他最後笑嘻嘻的看著我說,遷兒,你就是我的海。
他總是笑著抱怨我不近人情,笑的時候顛倒眾生。我不是無動於衷的木偶,更不是廟裏供奉的神佛,他憐我護我,痛我惜我,種種好處,皆入心扉,可笑我生為男兒,張不出女子的紅粉桃花麵。發如墨,眉如劍,骨子裏銘刻著都是禮儀和廉恥。他要得若是我這殘生賤命,我絕無半點遲疑,可惜不是,他要我的人,要我的心,要我在他身下雌服,我不敢給,也給不起,千夫所指,三綱五常。我要他做明君,甘心做度他功成的墊腳石,甘心做他君臨天界的流血犧牲,助他百尺竿頭,助他江山在手,助他盛世之治萬代千秋,用我的筆歌他的功頌他的德,直到自己埋沒於百草,還要為他滋潤王土和天下。
他說要為我放棄天下!可他怎能放棄這江山社稷?放棄千千萬萬信仰他的子民?
我隻是一個卑賤的男子,宮女也可以珠胎暗結,從此母憑子貴,而龍陽君和分桃的彌子暇,哪個能夠壽終正寢?可笑我這一副勉強算作清秀的皮囊,悄悄藏下了幾多的功利和算計,仗著他在乎,小心翼翼的拉開一段適當而安全的距離,戴上清高自賞的麵具,跟在他身後若即若離,因著他的敬重,我便以為我可以肆無忌憚的陪他玩這一場注定沒有善終的遊戲,遊刃有餘如漫步閒庭。直到他累了,厭倦了,在某一刻相思成灰。
我陪他玩了七年,直到他長就臨風玉樹,長身而立。那年先帝駕崩,他喝了半夜的桂花酒,我不問,亦不勸,周圍全是醉人的桂花香。他醉了,酩酊大醉,拉過我的手,吻我的唇,我驚惶失措,想躲,躲不過,想逃,逃不了,掙紮中扯下牆上裝飾的湛瀘劍,擱在自己脖子上,說,殿下千金之體,望自重。
他冷冷的看著我,像兒時那樣抹正我額間的亂發,理順我淩亂的衣襟,一字一字的發音而咬字,說,滾。我當時心好痛,他目光冷極,他開始恨我了,我想,我的心好痛,痛極!
我在你追我逃中步步權衡次次度量,像滴水穿石般消磨他的耐心,腐蝕他的容忍,這是一場夢,夢碎了就要碎,夢醒了就要醒。誰知一路奉陪到最後,他醒得一地狼藉,我卻收拾不了殘局!已相思入骨啊!像砂礫戀慕貝殼的溫柔,像野草戀慕春風的溫度,痛也說不出,苦也說不出,飛一般逃出他金玉鋪就的奢華殿宇,逃離了一地桂花酒醉生夢死的糜香,死皮賴臉的想苟全自己的尊嚴,免得在他腳下失聲哭泣,乞他原諒!
可憐我終究愛上他了,無藥可救,我親手助他逃脫了這雲氣海嵐織就的繽紛夢境,可誰再來救我出這五指藩籬?
一月後,他登基為帝,封我官職賜我宅邸,讓我如父親一般再為你在黑暗的角落中轉動如櫞大筆。我站在百官群中,努力去分辨台上高高在上的身影,終究是辨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