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出現在他眼前,是一頹圮之相。

院牆的灰白牆皮剝落,露出裏麵泛潮的青磚,牆頂簷還長了兩叢蕨草,潮濕泛出牆根,長出蒲公英,開了一朵小黃菊花。院門黑漆漆過,常年暴曬後一塊塊龜裂斷紋,腳底下是青石條鋪就,旁邊沒人走到的地方,青苔堆疊。

茵陳就在這樣老舊的住宅裏一個人住著,想想都覺得淒涼。如果不是他突然想起給她寫信,她一個孕婦,分娩在即,叫她如何是好?

甘遂再一次在心裏痛罵自己。

終於他鼓起勇氣去敲門。他想這個時候她一定還沒起來,一時半會兒叫不醒她的,正準備多花些時間,哪想才敲到第三次,就聽見有人在裏麵回答說:“來了。”

用的杭州話,他原是不懂的,但想也想得出是什麼意思。這聲音清婉柔和,正是他記憶中的嗓音。裏麵的人果然是茵陳。

他退後兩步,等她開門。

門開了半扇,探出一個人頭,烏發披肩,雪白容顏,長眉鴉鬢,雙眼含情。

甘遂驀然看見茵陳,竟不知如何是好。

chapter 6 晨妝

他這一路日夜兼程,本就是來看她的,她的樣子他爛熟在心,但看到她,他卻又陡感陌生。雖然這個女子和他記憶中的茵陳一模一樣,但是這個女人,他無權擁有。

茵陳抬頭看他。過了快九個月,他們終於重見,她就那樣微微偏著頭,抬起眼睛看他。慢慢地,淚水盈滿她的眼眶,她輕聲說:“你來了。”這次換了普通話,聲音還是那樣柔媚。

甘遂回說:“我來了。”

茵陳定定神退後一步,讓他進門,說:“進來吧。”

甘遂進門,茵陳在他身後把門關上。甘遂打量這個小院。院子不大,青磚墁地,磚縫裏同樣是銅錢厚的青苔。院子裏有一架綠藤,藤上結了細細長長的絲瓜,還有將開的淡紫色牽牛花也纏在竹架子上。

靠院牆要底下堆了好些灰瓦花盆,半盆子土,裏頭是極細的香蔥葉。想必以前也是種了花草,如今主人家死的死,活著的人身子不便,沒了心思侍弄草木,便把切下的蔥頭隨手插了進去,方便廚用。

小院進深很淺,藤蔓架子後麵就是三間舊瓦房,木製的隔扇久未油漆,已露出木頭本身的灰白顏色。有一間屋子的門開著,當中掛了一塊碎花布簾子,想來那就是茵陳的閨閣。

甘遂轉身看著茵陳。剛才她躲在門後,隻露出一張臉來,這時才看清她的身體,穿一件直身舊棉布碎花長裙,睡衣的款式,胸`前打了細褶、罩在隆起的腹部上。裙子隻到膝蓋,裙下是浮著淡青色血管的小腿,裸著,沒有穿襪子,腳下是一雙搭襟頭的青布鞋。

茵陳看到他打量她的眼神,有些害羞,還有些慌亂。她先是想用披散下來的長發掩飾一下肚子,後來又覺得披頭散發的也不雅,左也不雅右也不端,她手足無措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哎呀了一聲,說:“你坐吧。”指一指藤架下的一張竹製躺椅。

這張躺椅想來是她夜間在此乖涼的,露天放了一夜,竹條上結的露水涸也了一小滴一小滴的水印。甘遂把手裏拎著的旅行袋放在上麵,說:“我不累。”

兩名話說開,茵陳自然了些,她動手梳起頭發來,原來她手裏握著一把木梳。看來是早起了,正窗下梳頭,聽見有人叫門,就這樣一身剛走的模樣去開了門接了客人進來。

甘遂問:“這麼早就起來了?”他想懷孕的人不是應該多睡會兒的嗎?

茵陳兩三下梳好頭,把梳子插在頭頂,辮起辮子來,邊辮邊答說:“啊,早點起來,把事情都做了,白天就不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