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取經。

她演一個叫姚遠的盲女,獨自住在小閣樓裏,第一個鏡頭就是拍閣樓,雨後的清晨溼潤曖昧,她早早地起來換衣服,然後去給房東放鴿子,她在鴿子籠外聽著鴿子飛出來的聲音。我是住在樓下的插畫家,每天鴿子飛的聲音就是我的鬧鍾,

聽見鴿子聲我就知道天快亮了,我該睡了。

那一年的夏天是實在的溽暑,又濕又熱,打光的時候打光的人出一身汗,演員也是一身汗。天太熱了腦子就容易犯木,再加上我本來就不靈光,對劇本的理解往往和導演有出入,每一條都過得很困難。

台詞肯定不是問題,這部戲的台詞很少,很多是口語,可以根據當時的情境自然地說出來。難的是動作,他喜歡局部特寫,習慣用兩台攝影機同時拍攝,所以每個細微的動作都要體現出表演,這讓我很難接受。

我們不理解導演的意圖,我們是表演工人,我們的進度按條算,我們心中無譜。就像吉姆?艾恩斯說的,每個演員都是傻子,就像是兒童,按照導演的要求做出一些荒唐的動作,還要裝作不知情。

有時我們會花一整天在實驗一些鏡頭上,到了第二天導演會突然修改這三天以來的動作,甚至台詞,然後一切重來。二月紅的要求很嚴,有很多次我被他教訓得受不了,真想撂挑子不幹。

可是這事就是演員幹的,演員不幹誰來幹?隻要我認定了我選的路沒有錯,我就隻有堅持下去。

如果是張起靈,不知他會怎麼辦。也許我所麵對的一切對他來說都不算事,如果他在,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可到我這,問題隻能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有一天拍戲之前,導演把我叫到他的休息室。一般他和演員說戲都是在院子裏,找個陰涼地,麵對著場景,所以這回給我的感覺不太尋常。他的休息室大概隻有煤棚那麼大,一張床,他穿著灰T恤歪在床上,依舊和癮君子一樣嘬著煙卷,屋裏滿是煙味。

他的煙癮很重,文錦也是,聽說有位名導演為了能隨時卡住雪茄煙而敲掉了一顆門牙,我不知道導演是不是都這樣。

二月紅側過頭,一雙精神的透過煙霧看著我,那些煙霧在燈光下看起來光怪陸離,可能這就是他用光如此獨到的原因,他總是透過煙來看這世界,和我們這些人不同。

我等他開場,想不到他卻遞了一根煙給我。

“你應該抽煙,”他說,推了推眼鏡,坐直身子,看著我點煙,又說,“吳邪,你對世界缺少一種情緒。”

這句話說得我莫名其妙。

“聽懂我的意思了?不是你沒有,而是對這個世界,你沒有表現過。”

“……哪一種?”

“憤怒。”

好像有人是說過我脾氣好,甚至有人說過我溫柔,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

“性格就是這樣。”

“但你演的角色不是這樣的性格,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你知道嗎?”

“知道。”

“如果你對這個世界缺少憤怒,那惡就無從談起。你想想這個角色,被擠壓,被限製,被一隻無形的手捏著,你還來不及反擊就已經喪失了力量……”

“這種現象,很普遍。”

二月紅突然從床上站起來,一步來到我麵前,我下意識退了半步。有時他的動作敏捷得不像人類,這讓他看起來比實際上更激動。

“所以你隻會無可奈何對嗎?跳出來,吳邪,你要跳出來,這不是社會問題,這隻是你一個人的苦難,你作為人,你個人的遭遇,別人的世界和你無關,這裏隻有你,隻有你獨自承擔。沒有舍己為人,沒有先天下之憂而憂,你隻有你自己,

你不能把自己從地麵提起來,就如同你擺脫不了這困境。別後退,吳邪,你要想辦法嚇倒我,你想一想難道就沒有過讓你憤怒的事情?沒有人甩下過你?沒有人對你不公正?全世界都在欺騙你,他帶你來,告訴你這裏有新生活,可你從未真正的生活過,

難道你沒有意識到?哪怕一秒鍾的清醒?”

我看著他的眼睛,叼著煙蹲了下來,就像以前蹲片場門口一樣,從流火七月蹲到寒冬臘月,從少年蹲到青年。我想起我沒有假期的工作,想起人事上無聊的糾葛,想起感情上的懦弱。我想起博客上那句話,最大的不公正是信息不對等,我想起張起靈說有些事隱瞞我

是為了不讓我擔心。如果二月紅想挑撥我和我自己的關係,他徹底成功了。

二月紅在我的對麵蹲下,他問我現在對這個世界有什麼想法。

“這個世界很好,”我吸了一口煙,我知道我的表情眉飛色舞,我甚至快笑出聲來,“我不好。”

“好了,戴青,我們去演戲吧。”

戴青,是戲裏那個插畫家的名字。二月紅站起來,手指點了點我的肩膀,他推開門的那一刻我覺得外麵的光線已經變了。天大亮著,亮得不能再亮了,我卻看到一層黑暗從陽光裏垂下來。

那天我更新了博客,放了一篇采訪北島的文章,北島說我依然憤怒,我有些佩服他,這一天的憤怒就讓我筋疲力盡。如果接下來的拍攝也需要像《一九八四》那樣每日開工前先仇恨兩分鍾,我真的不知道全戲殺青那天我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