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進城,就聽到從城內爆發而起的歡呼聲,輕快雀躍的音樂也在奏響,比埃迪曾經親曆過的春祭當場還要熱鬧。
兩人沒有直接進去,而是先登上城牆,從高處往裏麵眺望。
果真是這樣啊。
冰水化作的雨濕潤了皸裂的土地,其間似乎還蘊含著磅礴生機,讓嫩綠的細芽從縫隙中鑽出。
人們早已用各種器皿接滿了雨水,所有能看到的麵龐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那雨水同樣洗去了壓在頭頂一年之久的陰翳,讓一切煥然一新。
“……不錯。”
埃迪看著前方,笑著道:“不愧是你的烏魯克啊。”
“所以當時才告訴你,不要小看我,也不要小看這裏的人。”吉爾伽美什隨口道,目光卻近乎赤/裸地停頓在某一處,未能被目光向前的當事人察覺。
一年的時間,對烏魯克的人們來說,是相當漫長的。對吉爾伽美什而言,也是一樣。
可到了沉睡的男人這裏,幾乎不能改變什麼。
他的傷勢需要相當長的時間痊愈,這樣的程度,粗略算來,至少也要花費十數年之久吧。
然而,還遠遠沒有到時間,他就強行讓自己從休眠中醒來。為的是什麼,已經不需要贅述了。
如今的結果是,男人被燒融的肺腑仍舊沒有恢複——即使在用一層布將駭人的傷處蓋住後,他還能像常人一樣說話,表麵似乎並沒有大礙。
吉爾伽美什是最清楚埃迪現在情況的人。
吉爾伽美什也是最清楚埃迪在強撐什麼的人。
而此時,王的赤眸映出男人的側臉,眼底深處浮現出的悸動卻激烈而灼熱,就像是要將他緊鎖在其中。
埃迪沉睡的模樣,這幾百個日夜就看了幾百遍,可以說是徹徹底底地記在了心裏。
吉爾伽美什的想法始終都沒有改變,他認為這麼安靜的埃迪雖然難得一見,但太平靜,失去了最吸引他的那股生機。
如今的這個埃迪好了那麼一點,又變成了另一種風情。
因為要和繼續沉眠的本能抗爭,他幾乎耗盡了所有的精力,整個人都顯得疲憊不堪。
不僅如此,還有重到難以想象的傷勢影響,往日總是熱情洋溢、沒有一分一秒黯淡過的男人就算是稍稍動一下,也連帶出了纏綿之意。
若隻看表麵,他也消瘦了很多。
本就很白的皮膚更顯得蒼白,銀發在這一年內長了不少,已從原來過肩一點的位置快到腰部。烏魯克人民的歡笑讓他的眼神也略顯柔和,裏麵掠起的更多的是滿意。
不。
不,不,不……
想要說的是,此時的男人最吸引人的地方根本不是遭受重創後不得不顯露出的弱勢,而是——
除了他的心,他的意誌,包括身體在內的所有外在因素都如同壓在背脊之上的沉重之物,要將他壓垮,要抑製住他前進的腳步。
然而,就是那顆心。就是那不畏懼任何事物的靈魂。
連“自己”都不願屈服,埃迪……就是這樣頑固的男人啊!
如何讓人能夠移開眼。
如何讓人不去正視自己內心真正的欲望,從而發現。
想要得到他——這樣的事實。
……
隻在這裏看了一會兒,埃迪就主動拉下了吉爾伽美什的手臂:“好了,力氣回來了一點,我自己可以走了。”
“先去裏麵轉轉,他們應該不會把我忘了吧。雖說現在喝不了酒,但享受一下氣氛,湊湊熱鬧還是——”
“埃迪。”
埃迪剛走出兩步,就聽到摯友不知為何低沉下來的聲音。
“怎麼了?”
他這時還沒察覺出哪裏不對,直到轉身之後,才從最先傳到腦中的一絲痛感感受到了一樣。
就在轉身的那一刹那,吉爾伽美什把他按在了牆上。
自傷處那裏傳來的鑽心之痛成為了次要,埃迪的瞳孔頓時緊縮。
金發的王像是故意用牙齒咬破了他的嘴唇。
在血絲流出後,又用齒尖,粗暴地侵蝕著殘留淡淡血腥氣息的冰冷的唇。
“留下來吧,埃迪。”
“以我最愛之人的身份,留在本王的身邊。”
就是在如此高溫、所有人都是輕裝上陣的極端情況下——
還有一個銀色頭發的男人,外麵是看著就很厚實的披風,披風底下,竟然是皮質的黑色上衣、長褲、長靴。
暫且不說他的打扮與這個時代嚴重格格不入,就看這一身厚重嚴密的行頭……
“本王就不說什麼你這個家夥怎麼不嫌熱的廢話了——蠢貨!你的披風已經好幾次拂到本王臉上了!”
啊,這個熟悉的斥責聲,開口之人的身份已毋庸置疑。
可有些奇怪的是,交談的聲音並不清晰,甚至會出現突然截斷,或是被其他的更為尖銳刺耳之聲猛地蓋過的情況。
就諸如此類。
鏗鏘。
鏗鏘。
“不,雖然我慣用的是冰,但我現在其實還是覺得——有點熱。”
可能還不止一點。
汗水打濕了額頭,化作水珠從臉頰旁滾落之時,一不留神就會被湧動的寒氣瞬間凝結成冰珠,又在跌落的下一秒被無形而鋒利的力量所逼,悄然破碎化為虛無。
不過,埃迪就算再熱也不打算脫掉披風,或者幹脆換一身清涼點的打扮。
“你們這兒的衣服穿了跟沒穿根本沒區別,之前是沒有可換的沒辦法,現在實在是受不了!”
“你在——說什麼?”
“我說——要是像你那樣穿,我打架都怕打著打著褲子掉了。吉爾伽美什,你就——這麼喜歡裸奔?!”
模糊不清的對話進行在這裏,突兀地一頓。
繼而,那疑似武器撞擊在堅硬外殼上的鏗鏘聲,也一下子消失了。
咳,在這裏,需要臨時解釋一下他們現在具體的情況。
吉爾伽美什和恩奇都,如往常一樣接到了距離王城較遠的一個村落的村民的請求,前往那裏斬除一隻突然出現擾亂民生的凶獸。
埃迪覺得很新鮮,也跟著他們一起去了。
趕路和尋找的過程可以忽略不提,此時此刻,他們就是在跟那一隻凶獸戰鬥——
等等,真實的情況,真的是這樣嗎?
騷擾村民的凶獸,抬眼望去確實尤為駭人。
它有蛇一般的外表,卻並非普通的毒蛇。身長足有十數米,而那粗壯的軀體需要幾個成年人一起齊心協力才能保住,蛇尾一甩就能掀翻紮根極深的巨樹。它的口中噴出能讓人瞬間斃命的劇毒,獠牙之間還有血絲殘留。
在王與王的摯友們尋來之時,凶獸正盤旋在森林中最高的那棵樹上,蛇頭搭在樹冠,兩顆比燈籠還大的眼珠陰狠地瞪向膽敢前來打擾的人類。
多麼恐怖,駭人的氣勢也相當地足。
可結果卻相當不幸,這三個人與其說是打算緊張地來一場死鬥,更像是賞臉過來一趟,主要目的是來遊玩的。
埃迪見到這條蛇,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就是沒有爪子的龍吧,跟我老家的特產簡直一模一樣。真懷念啊,我開始手癢了。”
蛇(突然察覺到了沒頂殺氣):“嘶——”
埃迪:“嘶什麼嘶,老子說你是龍就是龍!”
對於人的反駁意見,若是有道理,埃迪還是可以聽得進去,但對於蛇,他就可以直接蠻不講理了。
他抓住了蛇形怪物的拖到地麵的尾巴尖,隻一揚手,連蛇帶樹就一起騰空而起。隨著轟隆一聲和憤怒的嘶鳴,一排樹木都被巨蛇和大樹砸倒,陣仗極大。
對於人類最強的男人來說,這條蛇真的隻是看起來嚇人而已,比之前的野人芬巴巴差得遠了。稍微麻煩一點的地方,隻在於蛇皮超乎想象地堅硬,埃迪的冰槍居然沒紮得進去。
然而,這也隻是暫時而已,反正埃迪並不著急。
另一邊,吉爾伽美什也不著急。他和埃迪完全是把在常人眼中恐怖至極的凶獸當成了試驗武器鋒利程度的玩具,已經樂此不疲地換了無數刀斧,打算從中找出能把如此堅固的皮割開的那一柄。
如果蛇怪能夠口吐人言,恐怕早就痛哭著求饒了。可惜它不會說話,那就隻有嘶嘶地尖叫,龐大的身體在地上拚命地翻滾,可是,除了讓大地震動的轟隆聲響起,它根本無法掙脫。
隻不過,慘得不能更慘的蛇怪,很快就在兩個“幼稚”的男人的手下得到了解脫。
原因如上,似乎埃迪隨隨便便就能和吉爾伽美什就某件無聊的事情爭執起來,然後,兩人不出所料地把蛇怪忘了個幹淨,眼看著就要開始第不知多少次的切磋——
恩奇都:“……”
恩奇都:“你們,真是夠了!”
嘩啦啦,窸窸窣窣。
這又是鎖鏈在其束縛的巨物軀體表麵緩緩挪動的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