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個電話打亂了阿五頭的如意算盤
馬年春節剛過不久,老同學雷午生就以一輛奔馳,把我拉到了他的家鄉五裏亭鎮。
雷午生,看他的名字,似乎是屬馬的。據說,他曾經在馬路上遇見一個看相算命的,遞上來的名片上寫著“九華山道教周易科學研究會常務理事”,聲稱能通過名字算命,百發百準。雷午生報上名字,那人便問:“您是不是屬馬的?”雷午生點點頭,這位易經專家就連聲說:“這名字好,這名字好!這位先生中年如不大富大貴,您來找我。雷者震也,震卦屬東方木,午屬火,木生火,是一重生,名字裏還有一個生,是生之又生,生生不息。中年當大發,晚年得長生,又蔭及子孫。”雷午生被他捧得暈頭轉向,也忘記了自己的屬相,一出手給了那位常務理事一道“壺口瀑布”,還到處廣而告之。有位朋友忍不住問他,你怎麼屬馬呢?不屬馬他這話還對不對呢?雷午生這才恍然。他略愣了一會,說:“一樣的,一樣的,午就是馬,有午等於屬馬,一樣的。”但這以後,就難得聽見他提及算命這回事了。
其實,雷午生的名中有“午”,隻是跟他在家中排行第五有關,所以他的小名叫阿五頭。“五”“午”諧音,父親就給他取名“午生”。這“午生”也算歪打正著,因為他雖不屬馬,卻是陰曆五月出生,陰曆五月,恰是午月,與馬有一定的關係。可以說他是年不屬馬月屬馬。但這一點我一直沒跟他說,免得他自我感覺太好。
雷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一貫的自我感覺非常好。在中國,自我感覺太好是犯大忌的。《尚書》裏就有“謙受益,滿招損”的古訓,但雷午生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卻一直受益到如今。所以,比他的自我感覺更好的,是他的命好,命運女神處處眷顧他,給了他自我感覺良好的足夠資本。他雖然在家裏排行第五,但上麵四個都是女性,他是獨養兒子,又是最小的,受到格外的寵愛自不必說。到了文化大革命,他初中畢業分配時,上麵的姐姐都早已在上海的工廠、機關裏工作,任他父母有再大的法道,也不能將他塞進“上工”檔子,留在身邊,而街道的“上山下鄉學習班”與鑼鼓隊,又敲得他沒法安頓在家裏吃老米飯,於是,他就報名到吉林省延邊朝鮮族自治州去插隊落戶。別人去千裏外插隊免不了有生離死別之感,火車汽笛一響,少有不淚水嘩嘩的,而這位仁兄卻始終是笑嗬嗬的。他帶的行李最少。他反過來安慰來送行的同學,我很快就要回來的,春節我一定回來。說這話時,已到了陽曆年的12月底。他還說,大串連時,就是沒有到過東北,聽說長白山的雪景是非常美的,長白山的野山人參很便宜。他那談笑風生的樣子,叫本來懷著“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階級感情去送行的同學都嫉妒得心頭癢癢的,回家後心情比抱頭痛哭過一場更不好。而雷午生卻不管別人的心情怎麼樣,沒到除夕,他果然如約出現在上海的街頭巷尾。他還興高采烈地告訴別人,他父親認識的一個鐵路上的朋友,正好是跑延邊到上海這條線的。這次他回來,不僅全程免票,而且被安排在乘務員的專用車廂裏,吃的是乘務員的工作餐,待遇勝過軟臥包廂。而他到延邊去賞過雪景,把一隻小鋪蓋丟在那裏,在大隊與小隊裏分發掉幾斤大白兔奶糖,采購了幾支野山人參與幾斤哈士蟆油回來,就算是鍍過了金,從此呆在上海家裏做寓公,便再也沒人來過問了。過了兩年,他父親想辦法把他的戶口從延邊遷到了家鄉,他的身份又變成投親插隊了。投親插隊沒多久,他就被上調到縣辦工廠裏當工人,很快就入黨提幹,到文化大革命結束時,他已經是縣工業局裏的一名科長了。知青大回城,班裏的同學,遠遠近近,未婚已婚,有病沒病,差不多都殺回老家來了,唯獨他安安心心地呆在家鄉不見動靜。大家說起這事有些奇怪。有人說,他肯定是中了美人計,脫不了身了。也有人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文革中別人都在吃苦頭,他是左右逢源,活得挺自在。現在別人時來運轉,他恐怕要追悔莫及了。不料在一次同學聚會時見到他,他還是活得那樣心安理得,氣壯如牛。他說,我也不是什麼思想好,做紮根派,我有我的道理。經過文革,我們都成熟了,不再是小青年了,考慮問題也要全麵一點、實際一點。現在回上海,能給我幹什麼?到生產組裏去做?什麼時候能熬出頭?什麼時候能給我結婚分房子?我在鄉下大小是個科級幹部,房子可以分幾間。同級工資自然比上海要低,但吃用開銷也比上海省得多。文革告訴我,到東到西,隻有受窮的百姓,沒有窮的官。革命口號再響,做官的好處總比百姓多,否則這革命誰來幹?老古話說,寧為雞首,不為牛尾。還有,便宜沒好貨,好貨不便宜,大回城是便宜事,所以沒好貨,我想來想去不眼熱。做窮得答答滴的上海人,我寧願做富得冒油的鄉下人。他這一番話,笑裏藏刀,把一班回城同學心中好不容易像韭菜一樣勃發生長出來的良好感覺、自我陶醉,都割得一幹二淨。而大家受了他的傷害,還要賠笑臉點頭稱是,因為他隻是說要把握自己,沒想要指導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