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大師是被印上名片的
一個小時以後,我一個人出現在五裏亭大酒店傳真的房間裏。
“啊呀,勞動您的大駕,實在不好意思。”傳真說,“應該是我來看您的,但趙敏說您住在朋友家裏,說話不方便,還是在賓館裏談起來隨便。實在是機會難得,在上海也找不到這樣的機會向您請教,所以我就非常冒昧。我對趙敏說,一定不要勉強,隻要允許,還是我來拜訪您,想不到您真的來了,真是對不起,對不起。”
一番話說得像日本人似的繁文多禮,但態度是非常的誠懇。盡管方才趙敏是用“我對他是一見鍾情”開始敘述的,我還是不能對他的魅力有特別的發現。不過,這位似乎信而好古的大師在一個現代派女子的咄咄逼人的愛情攻勢麵前,也有些夠嗆。
寒暄幾句後,我問道:“聽趙敏說,以前您也寫過小說?”
“不像樣子,不像樣子,”他說,“隻是喜歡,還沒入門。聽過您的講座,您以前發表的小說我讀過很多,很喜歡。這兩年我做別的事情,小說很少看,您的大作也沒看到。不過,小說雖沒學出道,但讀了許多中外名著,對我幫助很大。沒有文學的熏陶,我肯定是一事無成。”
這謙虛的言辭中也包含著對自己今天的事業的期許,從三次講課的內容來看,他有理由這樣自信。我說:“你這樣刻苦自學,獨立研究,另辟蹊徑,真是非常不容易。你提出的‘文化經濟學’,從已經講過的內容看,觀點新穎,邏輯嚴密,立意很高,又切合實際。我覺得,它一是適應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重點轉移的時代要求,二是從中國國情出發,所以它大有發展前途,是一門很有意思的學問。”
他的眼睛裏閃出興奮的光芒:“能得到您這樣的肯定,真是太高興了。我心裏非常激動。您的話句句都在點子上,您真是大家。知音難得,想不到在這裏會碰到您,這是我此行最大的收獲。”
我毫不懷疑他的真誠,但正是這份真誠,使我後麵帶點潑冷水味道的話難以出口。我們就這樣默默對坐了片刻,他大概意識到了什麼,說:“您給提提意見。我更想聽到您的意見,真的,您千萬不要留情麵。”
我說:“經濟學方麵我沒有研究,提不出什麼。不過,對怎麼把研究成果推向社會……”
他打斷我說:“我懂了,您不要說了。對的,您說得很對,一針見血。”
他沉默了,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
他不讓我說,我自然不便再說什麼,隻能看著他陷在無聲裏。他的臉上像高倉健似的鐵板一塊,唯有從他咬緊的牙關,似乎能聽到他內心洶湧的濤聲。
過了好一陣,他活動起來。端著茶杯呷了口水,又站起身來,去取了個熱水瓶,給我的差不多是滿的茶杯裏再續上一點水,然後坐下,有些誇張的笑了笑,說:“您的意見切中要害,我完全接受。不過,我還想為自己作一下辯護。我辯護以後,仍然希望您能直言不諱地給予批評。您提出的問題,我其實也思考了好久,找不到一個能讓我心安的解決辦法,您或許能給我出出主意。”
我注意到他用了“心安”這個詞 ,而不是通常所說的“兩全其美”之類,似乎是有意的。
“我知道,像我這樣用講課、谘詢的方式,來推廣我的‘文化經濟學’,有點像走江湖賣狗皮膏藥,不是正宗的搞學術研究的路子……”
我想有所表示,表示我並不認為性質有那麼嚴重,但他先抬手把我未出口的話擋住了:“但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我曾經去找過一個在大學裏教經濟學的朋友,把我寫的關於‘文化經濟學’的幾萬字的論文給他看。他看了以後,給予很高的評價。甚至認為,這是幾十年來,真正具有中國特色、獨創意義的經濟學論文。他說,現在國內的經濟學研究,大多是把外國某某人的一套理論搬來,做得地道些的是放幾個中國的例子上去,一般是純粹的舶來品,隻要說這是獲諾貝爾經濟學獎或其他什麼經濟學大獎的某某大師的理論,就足夠服人了。但是,你的論文卻發表不出來。一般大學的學報、經濟學的專門刊物,發表論文都像刊登廣告一樣,按版麵收錢的。也不光是經濟學,其他學科也差不多,除非你是權威,或者由權威推薦的稿子。權威推薦的稿子,一般也收錢,不過打個折扣。像你這樣一篇文章,少說幾萬元錢。而且,文章發表出來,除了可以作為大學與研究單位評職稱的依據,沒有別的用處。你不在大學也不在研究所,這幾萬元算是白丟了。幾萬元買炮仗可以把一條街炸得幾小時裏雞飛狗跳,炸得路麵上像天上下紅雪似的鋪一層厚厚的紙屑,幾萬元在某大學學報上發表一篇驚世駭俗的論文,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比一塊小石子丟進萬丈深淵裏的反響還要小。即使你身在大學或研究所,為了評職稱花幾萬元錢登一篇論文,那麼,你這文章也要徹底修改。你文章裏寫的全是你個人的觀點、個人的發現,前無古人,這怎麼行呢?我們中國的學術是講師承、講傳統的。你沒有師承,就是離經叛道。離經叛道要有資格,要媳婦熬成婆,至少熬成教授、博導,自己做了‘老板’,也就是手裏有了科研經費,有了一班助手、學生,才有資格稍許發出離經叛道的聲音。就是熬到當了‘老板’,也不能隨心所欲的離經叛道,有身價的人說話自然要更加當心,更要照顧到左鄰右舍,更要留意遊戲規則,如果一不小心出了格,被人抓住一點攻擊起來,就不好玩了。像你這樣全麵地離經叛道,要獨創一門新學科,學術圈裏的人是殺了頭也不肯這麼做的。
“那位朋友看我很困惑的樣子,好像不相信,就給我舉了個例子。他說,我偶爾在網上看到,有許多人宣布已經證明了哥德巴赫猜想。其中有人還在香港一家報紙用一整版發表了他的證明,設個擂台,讓數學家來攻擂。這個版麵是不是花錢買的不知道,如果花錢,價格一定不菲,但結果呢,數學界普遍表示沉默。有記者去采訪某數學家,請他對這件事表示看法,他表示這純粹是胡鬧,徹底地不屑一顧。陳景潤證明1+2都要印成一本書呢,你證明1+1用報紙的一版就可以了?用初等數學的方法,要證明哥德巴赫猜想,這是騎自行車上月球,完全不可能的。這話出自權威專家之口,說得也好像很權威,其實是隻能唬唬外行,從一個內行的角度來看,這段話本身就犯了幾個數理邏輯的錯誤,不是一個訓練有素的數學家所應該說的。首先,1+1的證明就一定要比1+2的證明煩瑣嗎?得出這樣的結論,是需要嚴格的數理證明,不能憑經驗、印象。如果憑經驗、印象,現在用窮舉法已經可以證明相當大的偶數可以由兩個質數相加而成,哥德巴赫猜想在日常經驗範圍內可以說早就被證明了。按這種思維方式,要證明哥德巴赫猜想這行為本身就被否定了,還談什麼可證明不可證明?同樣,是不是用初等數學方法就絕對不能證明哥德巴赫猜想,這從數學上說,也是需要有邏輯證明的。否則,就不存在用尺規不能三等分任意角的證明問題。沒有從邏輯上證明初等數學方法絕對證明不了哥德巴赫猜想,一個數學家就不能引以為據,來斷然否定別人的證明成果。這就是嚴格的數理邏輯思維,這是大學裏數學老師再三向我們強調的,所以說數學是思想的體操。現在,一個數學家用很不數學的思維方法來否定別人的數學研究成果,推而廣之,一個專家用很不專業的思維方法來否定別人的專業研究成果,一個科學家用很不科學的思維方法來批評別人的研究成果是偽科學,而這種現象在當今中國不說比比皆是,也可以說相當多,是個現實的存在,你有什麼辦法?還說哥德巴赫猜想證明,網上說,有人願意出高價,幾萬、十幾萬、幾十萬,隨你定,請個權威的數學家給他的證明作個鑒定,有錯誤指出錯誤,找不出錯誤就予於肯定,推薦發表,我覺得這要求是合情合理的,也行得通,未見得搞數學研究的人士, 都已經富得對幾十萬也無動於衷,或者忙得為幾十萬抽出幾個月的時間都辦不到。但是,就沒有人肯接這個活。後來想想,行不通自有它的合理性。有人想接,但可能資格不夠,像我們的,不過是個講師、副教授。一個中國的數學專業副教授,他的證明哥德巴赫猜想的論文,還要高幾級的權威推薦發表,他怎麼能去證明別人的證明對不對呢?至於到了可肯定、可推薦資格的權威地位,他就要珍惜自己的聲譽、晚節,萬一他收下幾十萬,又橫看豎看挑不出毛病,按約定就要推薦發表,就好像用名譽給人家做擔保似的。要是發表出來被指出有缺陷,不能成立,那個證明者倒沒什麼,也許還有人誇他因為癡迷數學不惜傾家蕩產,不成功便成仁,精神可嘉,而這位權威一世英名就完了,還會被人指看脊梁說,這老家夥是財迷心竅,不懂裝懂,倚老賣老。老年人本來把物質利益都看淡了,誰肯用自己一生的成就去孤注一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