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第一場大雪似乎是一夜之間堆砌起來的,滿目的雪白亮得耀目奪目,踏上去深逾尺厚。
方曉文又請假去北京進修去了,好像是真準備出國的樣子,她偶爾也打個電話回來跟他聊聊天,極力讚成他去追求真愛,幾次想開口跟她說去廣州的事,話到嘴邊又咽回肚裏,他不想去冒這個險。
“你和方曉文發展得怎麼樣?有沒有戲?”蘇炯明問鄭強。
“我都不知道她心裏怎麼想的,萬一不行就算了,如果我死皮賴臉地纏著她,那我壓力太大,我不想活得那麼累。”
“你蠻現實的啊。”蘇炯明笑。
“不現實行嗎?”鄭強看他一眼 ,“我沒你那麼好的福氣。”
蘇炯明擰了一下眉頭,難道他察覺出了什麼?他有點後悔放過了方曉文。現在的年輕人並不把愛情當做自己生活裏的全部,玩一場愛情遊戲對他來說是太輕鬆的事。
差不多有兩個月的時間沒跟劉春麗來往。肖傑華在家的時候,他倒是去得勤。電話自然是要打一打的,調調情,說說笑話,說些無關痛癢的事。
劉春麗暗示他幾次後,見他裝聾作啞自然不好強求,蘇炯明就借口吳敏芝管得嚴,怕被別人發現,傳出風言風語對大家都不好,劉春麗自然知道這是借口,兩個人都心知肚明。
他不能在一顆樹上吊死,萬一這棵樹倒了,沒有了或者關鍵時候起不到作用呢?他不能守株待兔。
侯敬仁看著蘇炯明縮著脖子凍著發抖的樣子說:“有新指示來了。”
“什麼?”蘇炯明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侯敬仁笑,他們剛到辦公室還每把凳子坐熱,廠都發出緊急通知:由於昨夜突降大雪,礦山與廠部的十多裏公路被大雪封鎖,運送礦石的車輛無法進去,為了顧全生產大局,廠部特令各科室各車間抽出若幹人等,迅速前往清掃路障,使全廠生產正常進行。
質檢車間按人數比例抽調十個人。
蘇炯明看著正襟危坐的侯敬仁說:“你剛才指的是這個?”
“瞎蒙的。”
“我蒙也蒙不到。”
侯敬仁又笑,撅起嘴唇吹了吹茶杯內幾片茶葉說:“頑疾難治,礦山那條路,一年兩修,春天下雨積水,冬天大雪封山。木匠師傅沒凳坐,這麼大一個水泥廠就是修不好一條幾公裏長的水泥路,隔三岔五地鬧騰一陣才顯出大家的幹勁嘛,成芸姑娘的廣播又要搬到現場辦公去了。”
“成芸!”蘇炯明眉心跳了兩下。
“老候,家裏的事你做主,我去鍛煉鍛煉身體,好幾年都沒幹體力活了,鬆鬆筋骨。”蘇炯明邊笑邊鎖抽屜,看著窗外還在飄飄揚揚的雪花,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興奮。
“你主任親自掛帥還得了,我去吧?”侯敬仁說了句客套話。
“你是老同誌,我們年輕一些,應該的嘛。”
雪花在窗外舞成一片潔白的花海,侯敬仁看著蘇炯明漸漸遠去的身影,疑惑地搖了搖頭。
十多裏的簡易公路上一下子冒出了幾百個人頭來,站的站,看的看,說的說,笑一笑。有的你追我趕,有的握手寒暄,嘻嘻哈哈談天說地的,打情罵俏的,儼然成了個天然的聚會場所,像一隻隻逃出了籠子的小馬駒在野地裏撒歡。雪花還在大片大片地往地上撲,雪地上早已踏滿了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腳印,道路變得更加汙濁,肮髒不堪。
他拖了把鏟子站在雪地裏,想極目遠眺,天地間卻是一片蒼茫,數十米外看不清人影,腳底升起的寒意直透肺腑,人在蒼茫的宇宙中,好像太渺小了。就如這一片片小小的雪花,要有怎樣的幸運才能因為水形成雪凝結成這晶瑩的花朵兒,墜落在塵世又會得到怎樣的待遇?是高山上的精靈受人崇敬景仰,是樹梢上的短暫美麗隨風飄逝?更多的是淪落塵泥認人踐踏!人生之短暫亦如雪花,轉瞬即逝,為什麼要活得這麼艱難這麼累?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卻自動送上門來。
不停地有人從身邊走過去跟他打招呼,他敷衍著應承著,機械而麻木。
郭長興走過來親熱地摟著他的肩膀說:“蘇主任,親自帶頭啊,收了工寫個報道上來,讓成芸給你播頭條。”
“哎呦,多謝郭部長栽培,你不也親自來了,瞧你這架勢。”
蘇炯明瞅著郭長興皮靴、皮褲、皮手套、風雪帽,全幅武裝的模樣說:“你這裝備足可以登北極圈。”
“老大爺了,哪能跟你這三十幾歲的年輕小夥子相比,各方麵都比我們幹勁足,想當年,啊……咱也是堂堂一條漢子……好漢不提當年勇。”
“像可是到了最容易犯錯誤的年輕啊。”蘇炯明說得意味深長。
郭長興就瞪了眼看他,幹笑一聲:“我犯錯也沒有你容易。”
“對女人充滿誘惑,正是你們這種成熟,事業有成的男人。”
郭長興又幹笑兩聲,大聲道:“走了啊,下午記得把稿子送來。”然後又附在他身邊說:“我們這個年齡的個別女人也是蠻有誘惑力的。”他眨巴著眼睛昂首挺胸地走了過去。
蘇炯明所有的好心情頓時化為烏有。
他感到了恐懼,他不能再自欺欺人,江南水泥廠是沒有什麼隱私和秘密可言的,無風還能起三尺浪,有風不翻船才怪呢,他的眼睛在人群中急切地搜索成芸的影子,他又一次覺得自己不應該那麼輕易拒絕方曉文,可她畢竟已經走了,後悔也沒用。
陸陽明挽胳膊卷褲腿地朝蘇炯明走來,老遠就露出他那口半黃不白的牙齒,一張嘴就噴出滿嘴的煙臭。
“蘇主任,好啊,看看你手下這些生龍活虎的年輕人,有魄力。”
“陸處長,你看你,準備跟我打架?寒風浸骨,老了落個風濕痛就劃不來。”蘇炯明忙凝神應付陸陽明。
“老胳膊老腿的哪有那麼容易感冒,倒是你的這張臉,別讓風雪刮花了,多可惜,就配不上美男子的稱號了。
“那就讓給你好了。”
隻有陸陽明才敢當著他的麵這麼叫他,並且是當著車間裏這麼多人的麵,奚落他,他心裏十分惱火,但又隻能裝出大度而無所謂的樣子。
陸陽明打了兩聲哈哈也走了。
一團火紅的東西從雪地那邊滾了過來,蘇炯明的血液開始沸騰,他揮起鐵鏟,狠狠地插進雪地裏,掀起來向斜坡下甩去,揚起一陣漫天雪霧。
鄭強在一邊喊:“蘇主任,你這不是在鏟雪,是在撒網。”
“是嘛,那我就網條魚給你看看。”
緊跟在成芸背後而來的是蔣伯仁、工會主席還有管生產、管基建的馬百鳴和羅惠生。四號爐試產成功,黎國輝大幅度降低成本的物料配比方案,令蘇炯明在中層幹部會議上大出風頭,把馬百鳴氣了個半死,所以馬百鳴看到質檢車間的人就生氣。剛才,還喧鬧嘻嘻哈哈的公路上靜了下來,隻有腳板踩在雪地上的嘎吱聲,鐵鏟摩擦雪片的沙沙聲,人群中偶爾發出的一兩聲想憋住又憋不住的咳嗽聲。
成芸慢慢地靠近蔣伯仁的身邊,眼睛看著腳下的路耳朵卻在仔細地傾聽蔣伯仁講話,嘴裏時不時發出兩聲輕微的“是”和頻頻點頭。
蔣伯仁抬頭挺胸環顧前後左右慷慨激昂地說:“瑞雪兆豐年,明年又是一個風調雨順的好年景。改革開放好啊,農民富了,工人富了,生意人生意也好做了,日子一年比一年有奔頭。”
話音剛落,一陣似蜜蜂的嗡嗡嗚叫之聲立即在他周圍響了起來。
蘇炯明正動用他臉上豐富的表情在“挑逗”成芸。成芸撅撅嘴一扭身躲到人群中去了。
馬百鳴用屁股對著他裝作眺望遠方的風景。
鄭強提著鐵鏟不知什麼時候到蘇炯明前麵去了。
“蔣……總,我提個建議:礦山這條路有必要好好改造一下,我來廠裏四年,每年至少要修一修路,這樣修來修去耗時不說,路越修越爛,如果發一次大水泡一下,這段路就全泡垮了,會嚴重影響生產。修好這條路,既方便了周圍的農民,有利於搞好工農關係,又對生產有利,汽車的使用壽命都會增加幾年。”
蔣伯仁眨巴一下眼睛看了鄭強好幾秒鍾,周圍的十幾張臉孔表情十分豐富,冷漠的,不屑的,嘲諷的,幸災樂禍的……
蘇炯明看了鄭強一眼,不知道要不要去向蔣伯仁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