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妹(1 / 2)

水妹成了烈士。

這是香河村人不曾想到的。在村上人看來,水妹是個不大正經的女人。

水妹不姓水,水妹是個小名。香河一帶人家,孩子多半有兩個名字:一個小名,也就是乳名;一個大名,也稱之為學名。生個丫頭,隨便叫個小名,便一直喊到出門子。即便碰上登記之類,得用大名了,那也是由小名演化而成。省事的,便是小名前頭添上姓氏。生個小子,便規規矩矩,遞了紅紙包,請教書先生,對了生辰,給起個大名。頗為鄭重其事的。水妹62年大水那年生的,來到世上頭一眼便是水汪汪的。又是個丫頭,父親便給她添了個“水妹”的小名。現時,雖說還“水妹”“水妹”的喊,也三十歲的人了。尚未正正經經嫁個男人,竟有了五歲的兒子。一直不肯說那男人是誰。家裏丟不起這個臉,將她掃地出門。水妹帶了兒子單過,在村上開了班小診所。

水妹原是村上的“赤腳醫生”。成天把眉兒描得烏烏的,臉兒撲得白白的,唇兒抹得紅紅的,胸兒勒得鼓鼓的。坐在自辦的小診所裏,給村人看病。開藥。打針。掛水。得到一份收入。隻是,老輩人看不慣:“這女人。”

有了這女人,村上男人不大安穩了。有病沒病愛往小診所跑的,今兒買幾顆藥片,明兒買幾支藥水。三天兩頭上理發店吹頭光(讀去聲)臉的,總是弄得一絲不亂,用本地人話說,蒼蠅站上去準會閃了腳。天一黑便在小診所院門外夜嚎,唱些“姐兒床上人重人”之類的野調。這些男人,不久便發現:水妹,鏡中花。

聽說,水妹和那人是在縣裏醫療培訓班好上的。授課先生一次放了個什麼幻燈片,又講了那方麵的事。羞得女培訓生不敢抬頭,雙手捂了臉,又忍不住叉開手指,從指縫間偷看。那些男生則放肆地笑,四下望別處座位上的女生。班上,安安穩穩聽完這節課的,唯有水妹和他。水妹沒捂臉,也沒低頭,聽得頗入神,模樣挺安然。他也沒像其他同伴那般張狂,平靜地看幻燈,聽講授,認真筆記。培訓班,半天一堂大課。下課時,他說是請水妹出去走走。水妹沒吱聲,便出來了。兩人默默地出了城,到了東郊,便有事了。一切水到渠成。他倆曉得這一刻會來。那課上得水妹胸子漲漲的,上得他渾身血熱熱的。一年的培訓,很快會結束的。他會往香河去花轎。他對水妹說。他要堂堂正正娶水妹過門的。水妹點點頭。使勁點點頭。

公家不設“赤腳醫生”了。水妹回香河後,便在村上開了個小診所。白日裏,給村人看病。開藥。打針。掛水。夜晚,躺在床上,輕輕摸著漸漸隆起的腹部,盼望那人來。終於,那人來信了。說,培訓結束後,領導找他談了,有位局長想要他做駙馬爺。雖說那姑娘有條腿不大方便,模樣還不錯。正巧有個去省城深造三年的機會。說,為了省城,他答應了。他是鄉裏孩子,這世上,沒有一樣是鄉裏孩子的。他要走出去,說什麼也要走出去。還說,他心裏容不下兩個女人的。也許會和別個女人結婚,但不會再愛了。又說,隻是苦了水妹了。水妹顫顫地,抹去滴落在信箋上的淚水,回了封信。沒怎麼責怪他,亦沒告訴他已有了身孕。隻是說,水妹也是鄉裏的孩子,她懂得他的。

小診所在風雨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秋雨雪冬。水妹的兒子能上幼兒園了。這麼多年了,水妹一直貼著那張合影入睡。每至夜闌人寂,閉了院門,哄睡了孩子,凝視著那熟悉的身影,淚水就悄悄的來了。水妹在村人眼裏風風騷騷多少年,便是淚水浸泡了多少年。水妹,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