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
三奶奶死了。
沒病沒災,平平靜靜地死在自己的小茅屋裏。她是老死的。
她那間茅屋,極小。一個獨住,多少年了。
三奶奶挺愛幹淨,會調理。她在村上大瓦屋的醫院裏幫著燒飯。說是醫院,其實不過是個醫療點,無醫師護士之分,總共才三人。三奶奶就給這三個人做飯。她不在醫院裏吃飯。醫院裏王先生到說過,一個人單燒何必呢?她不肯。每日裏,先幫王先生他們做好了飯菜,才回自己小屋去做。每月,三奶奶從醫院裏得到十來塊錢。她靠這筆錢生活。一日三頓飯,用不了許多工夫。她自然還可做些活計掙錢的。
鄉間忙的時節,三奶奶便是替鄰居看孩子。看孩子自然不收錢,逢年過節,鄰居也不虧待她。孩子睡在搖籃裏,三奶奶常常一邊“吃’’麻紗(將麻用手指劈成一縷一縷的絲,之後一絲一絲地接起,放到唇邊濕一濕,連成一線了,便叫“吃”麻紗。蘇北鄉間極常見。麻紗織成“夏布”,可賣,可做衣裳。夏日裏,鄉間女人多穿“夏打,想讓她招出主兒來。她抹抹嘴角的血,拚不開口。婆婆氣不過,剝光她的衣裳,赤條條地拴在石磨子上,一任秋雨淋。
這一遭,不僅壞了身子,且在婆家再也抬不起頭來了。其後的日子,過得很平靜。丈夫到了十五歲上,把手伸到胸脯上時,她競那般順從,沒有了其他念想。又過了兩年,丈夫得了肺病,不中用了。臨去前,把兩塊銅板遞到她手上,“早年的事,怪不得你的,姐!”一家人痛哭流涕。老大立在一旁,無言。他雖是跟他丈人學醫的,可狗兒兄弟去了,他也奈何不得。
不久,王家大媳婦丟下剛滿月的兒子,歸了黃泉。“奶黃子呢,沒個媽咋行?”婆婆勸她和老大一塊過,省得兩家不成兩家,一家不成一家的。老大也有這個意思。她硬是沒答應。孩子,倒是叫她領了過來。“風來噦,雨來噦,‘馬虎子’要來咿,寶寶覺覺噦……”她哼著,搖著,到象是在盡母親的天職。
待到她的搖籃曲哼得不能再哼了。婆婆去了,孩子大了。孩子大了之後,便跟了他父親學醫去了。此後,好多年,她想再看一眼都未能如願。有了運動,她成了富農婆子。原先的大瓦屋歸了公家。她住了一間茅草屋。她沒覺著有什麼不好。原先的大瓦房空蕩蕩的,孤寂得很。現住的小茅屋,臨著河,挺好。
不知什麼時候,有人喊她三奶奶了。有了年月了,虧得他們還記得她男人排行第三。不知什麼時候,大瓦屋裏住的人都走了,換來三個看病的先生。三個先生挺忙,忙得吃不上飯,三奶奶就給他們做飯。能拿十來塊錢呢!村裏有人這般說。醫院裏的王先生對三奶奶很是好。王先生時常對三奶奶談及她那在外地的兒子,說是不久就回來的,還說要給三奶奶看看的。村裏好多人都這般說。
王先生的兒子沒回來,三奶奶就死了。三奶奶老了,頭發全白了。她平平靜靜地死在小屋裏,挺安祥。王先生想給她號脈時,竟從她手裏掉下兩塊銅板來,雪亮亮的,極刺眼。王先生盡力想拾起它們來,手極顫,終未能如願。
三文秀
“三文秀”是個光棍漢。
他自然不姓三。非但不能寫出錦秀文章,且扁擔躺到跟前也認不出“一”字來。他正應上了“名不符實”四個字。
他形體小巧,雖無體力,腿腳很利索。村上,無論哪家婚喪嫁娶,來人到客,都少不了他。到不是他尊貴,每家必請。“三文秀”跑腿在行。一村三四十戶人家,誰家桌凳齊全,誰家碗盆剩餘,他一清二楚。這到是他早幾年練就的本事。他這個人,無家無室,糧袋子掛在嘴邊。哪家有事了,極自覺地過去,幫主家搬搬凳椅,找找碗盆,做些雜活。之後,弄得些剩飯剩菜,他自家慢慢消受。
“三文秀”腿腳勤快是村裏出了名的。曾因此“紅”過一陣子。早先,叫隊長看中,給隊長跑腿。安排農活時,隊長多半讓他跟婦女在一起。令其察看各個女人的情形,好認定一天下來給多少“工分”。其時,無“多勞多得”之說,社員的“工分”靠評。
“三文秀”三十好幾了,蹲在女人堆裏,正順了他的心。他唱得那一口小調,總算派上了用場。俗話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女人成了堆,起哄是難免的。活兒幹得乏了,鬧鬧提神。公公跑到媳婦房裏,大伯子睡到弟媳婦床上,諸如此類的事兒,都會從這些女人嘴裏跑出來。過了門子,有了孩子,當看男人麵也敢撩了衣角,捏著白晰晰的大奶子往孩子嘴裏塞。本地風俗如此,不為過。自然也有鬧“三文秀”唱小調的。“三文秀,來一段!…‘對,來段好聽的。”“三文秀”並不急於開腔,在起哄的這個女人肩頭捏上一捏,冷不防,又在那個女人胸前抹上一把,動作極熟練。“喊我一聲好聽的,便唱!”他得寸進尺。“三乖乖,唱啊!”“好小夥,唱好了喂奶。”這些女人也不是省油燈,再醜的話也出得了口的。盡管如此“三文秀”還是挺得意地亮開了他頗有韻味的嗓子:“貧農不中農,一條(啊)心(啦),天南海北一家人……”小淮調來了,心野的媳婦嚷起來,“來個‘葷’點的!”於是,女人們一陣嘻笑。此時,“三文秀”的咪細眼極放肆地往女人頸脖子裏鑽。他自然是應了女人的要求再來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