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不過兩鬢間雜少許白發,今日回京,卻已經是滿頭雪絲間雜少許墨色了。
賈母看著女兒看似嬌嫩依舊的臉龐上,那眼角唇邊淡淡的細紋,心下亦是一痛,見賈敏納頭便拜,卻不等她拜下去,趕緊三兩步上前,一把摟住賈敏的肩膀,又是心肝兒肉的疼,又是狠心多年不回京的罵,賈敏原就心性敏[gǎn],被母親這麼一帶,也顧不上自家兒女並哥哥家的侄女們都在眼前,也是抱住母親嗚嗚哭了起來,看得那群女子也個個低頭抹淚、傷感無比,黛玉雖沒見過外祖母並外祖家諸人,但賈母年歲老邁,那口鼻卻和賈敏極其相似,黛玉看著本就親切,她性子又是個敏[gǎn]易傷的,見得母親和祖母抱頭大哭,也不由感傷自身——若有一日自己和母親也如此刻一般……
這麼一想,黛玉也不由抹起眼淚來。
可倒好,林嶺原本急著安慰母親,但他年幼力弱,又是自個兒站在地上,奶媽子這時候也不敢上來抱他,跳了半天腳都夠不著母親的手,聽著母親哭聲都有幾分啞了,他已經急得滿頭大汗,不提防另一邊黛玉也哭上了,本來在原地蹦跳企圖拉拉母親的手安慰一二的小圓團子,小短腿倒騰兩下,急急又奔到姐姐身邊——這次倒還好,黛玉雖比林嶺高不少,卻還不至於如賈敏那般讓他高山仰止,林家目前唯一在京的小男子漢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又是給伸出胖爪子捏著小帕子給黛玉抹眼淚、又是很有小男子漢氣概地拍著自己的肩膀示意黛玉如果真的止不住眼淚大可靠過來哭的,還特大度地安慰黛玉:“沒事,姐姐,我不嫌你眼淚鼻涕髒,衣服回頭洗洗我還穿,不會浪費東西的。”
瞧這話說得,不知道的還以為清貴三代、巡鹽揚州十來年的林家,連小少爺的衣服都置辦不起了呢!
不過此刻大家都在抹眼淚,小圓團子又是蹦躂又是滾動的搞笑,也隻有角落裏站著的九爺見著了,雖說因人都在或真或假的悲哭,九爺沒好笑出來,不過小圓團子一番動作,委實安撫了九爺那個滿懷熱情地來看遺世仙株兩母女、結果卻隻看到一個瘦弱病嬌小丫頭並一個雖說風姿氣度極佳卻已經徐娘半老的婦人時的失望,因此也不覺得自己屈尊來給賈母幾個請安很劃不來,隻繼續靜靜站在角落裏,等著新戲碼上陣。
果然不一會,一個身穿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的俏麗女子就上前扶住賈母,略一垂首間,一側臉頰還恰好滾下一滴淚珠兒,與那頭上綰著的朝陽五鳳釵頭垂下的寶珠爭相輝映,再襯著那眉眼間帶著的又是喜又是悲的慨歎之色,原先驕傲豔麗的容顏也帶出幾分我見猶憐來,九爺看得眼睛一亮,原先還覺得這轄製了夫婿大半生的鳳姐兒也不過如此,但此時細看,果然這平素強悍豔麗的女子偶爾露出此等女兒嬌弱之態,卻比尋常弱柳扶風姿態的更吸引人,也難怪紅樓夢中,賈璉早期雖說常歎家有悍妻,卻仿佛樂在其中,直到後來鳳姐變本加厲不知分寸,方才真和妻子離心,卻原來這女子真有幾分動人。
再凝神看去,卻隻見那鳳姐眼波流轉間,那睫上掛著的細小淚珠又是輕顫滾落,恰好滴在賈母攬在賈敏肩上的手背上。賈母回頭,就見鳳姐頰邊睫上仍有淡淡的水意,眼圈也還有些紅,但卻已沒有絲毫悲色,眉毛微挑眼角微彎,笑容明豔爽朗,也不講究什麼笑不露齒的臭規矩,聲音更是歡快張揚,一連串滾珠兒似的清清脆脆連貫而出:
“老祖宗也真是的,打小三個月前就日裏夜裏都念著姑太太,又說擔心姑太太一路勞頓累壞了要早早兒接來家歇兩天再還回林姑老爺家與他主持中饋去,又說見了姑太太必不能煩擾她要讓她好好休息……可現在倒好,姑太太才進門呢,老祖宗就先引得她哭一場,還自己也上陣陪著哭!回頭若是哭傷了,別說老太爺饒不了我們這些好好兒服侍卻坐看著他愛妻愛女都傷著了的,就是林姑老爺都得跟您急——都說對老祖宗最是孝順不過,但據說對姑太太更好?若知道了姑太太是因為您引得哭傷著,隻怕要好久不許她再回來——就怕再讓您給招得哭壞了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