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一 原書部分
海與講述者
(代序)
上海是個海。
要描述海是很難的，對寫作者是一項挑戰，一種考驗。因為它浩瀚，繁富，氣象萬千，瞬息萬變，深不可測……無論你怎樣費盡心機，堆砌詞藻，喧染鋪張，到頭來總讓人覺得浮淺，簡單，局限，片麵，實在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
要評價海則更是難上加難。
然而，一代代的墨客騷人，前仆後繼，爭先恐後，主動來應接這項挑戰，承受這份考驗。他們對著大海發出陣陣謳歌，發表種種高論，力圖把自己的聲音鑄入永恒的波濤，盡管屢屢收獲無盡的惆悵。這些人中，不乏才高八鬥、世事洞達的明哲之士，卻也不能免俗，不能有徹底的自知之明，不能在大海麵前保持“得意忘言”的超然態度。皆因大海這個存在太富於刺激，是觀察力、理解力、領悟力與想象力無拘無束、自由馳騁的無垠天地，誰不想在這樣廣闊的舞台上顯一下身手。尤其是在大海的懷抱中誕生成長的人，對海有著特別的感情，哪怕重複別人已經說過的話，在講述的過程中，也能融入自己心底的微妙的情愫，借別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何況“海”這個話題是不可能被前人說盡的，每個與海有很深緣份的人，都會覺得別人對海還說得太小太少，說得精彩的、鞭辟入裏的就更少，因此就急吼吼地要擠到講台
上來，爭奪話筒，發表一點自認為唯我獨有，出自肺腑，驚世駭俗，不吐不快的妙論睿語。說過之後，管別人首肯不首肯，喝采不喝采，他自己覺得，他對於大海的評述將附著於大海而永恒。至少，他沒有白白被大海養育，受大海的恩惠。
於是蔚為壯觀。一代又一代的表現、湮沒……什麼都時過境遷，隻有無言的大海才真正永恒。
而今輪到我來表演了。登場之前，我就預知所有的努力終究要歸於徒勞，但我甚至不能說我是有史以來第一個懷著這種心情的表演者。我相信，在我之前，有許多個比我看得更透的表演者，但他們畢竟還是經不住如此巨大的誘惑。人生本來就是一幕幕連續不斷的戲。在哪幕戲中派到一個好角色不容易，誰肯錯過這個良機？況且這個角色非常合我的心意，是我自己爭取來的。明知謝幕後什麼都沒有，我還得施出渾身解數把角色演好。
我不諱言對生我養我的上海一往情深。故而，我無法比別的講述者更超脫、更客觀、更公正、更冷靜，但我也許能講得更有感情，這樣，也就免不了會有些偏執。但當我看到電影《老井》把太行山區人民對那一方窮鄉僻壤的執著深情表現得那麼淋漓盡致，我就感到我作為上海這方水土的兒孫，對故鄉及父老鄉親、兄弟姐妹是表現得太不夠了，深自歉疚。對照《老井》這樣的文本，我想我是無論怎樣寫也不會過份的。於是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