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魂係上海話
我覺得我找到了上海人的“魂”。
上海人的“魂”還是上海話。
但不能簡單地說“講上海話的就是上海人”,我試作如下定義:“以上海話為內心言語,生活在由此構成的觀念世界中的文化人群。”
什麼叫“內心言語”?
這個概念是我琢磨出來的,但不是我杜撰的,它是一種客觀存在。
正巧看到1995年3月19日《新民晚報》上顧雲卿的文章《老浦罵人——從<紅粉>談影視片的滬語化》,對說明我的觀點很有用。文章不長,謹錄如下:
在《紅粉》中,當老浦被汪小萼哭哭鬧鬧、尋死尋活弄得走投無路時,罵了一句的的括括、道道地地的上海髒話(恕不引述)。觀眾看到這裏,才稍稍體會到這是滬語版的電影。影視片的滬語化目前越演越烈,前有《孽債》,後有《紅粉》,在營造氣氛、發掘滬語潛質方麵,成就是顯著的,但是,有一個傾向《孽債》中就已存在,在《紅粉》中同樣明顯的就是:劇中人有些話語,不是從滬語的本身出發來運用,而是用上海話的語音來念普通話的詞 彙。比如,形容東西之多,上海人從來是說“交關”、“交交關關”,而非說“很多”、“不少”;北方人說的“飽漢不知餓漢饑”,決非用上海口音念出這 幾個字便可奏效的,因為上海人不這樣形容。北方演員上海話說得不好,這情有可原;但角色用詞不合適,這可無法原諒。因此我想到一個問題,那就 是,要有真正意義上的滬語影視片,必須從劇本寫作開始,就嚴格按照上海人的說話方式、用詞習慣、發音腔調來進行創作,以此來進一步揭示上海人的心態、思維和全部行為。如果離開了這一點,光靠語音翻譯來製作影視片的“滬語版”的話,那麼,今後老浦罵人或許也會變成“他媽的”了。
應該說,在上海人平日的口頭上,“用上海話的語音來念普通話的詞彙”的情況也並非沒有,在某種場合,也可能說“飽漢不知餓漢饑”之類的話。但是,在情緒激動,急不擇詞時,在私下交談,不需擇詞時,是不會這樣說的。這種不加思考、自然流露出來的言語,就是“內心言語”。在這種情況下使用的方言,才是真正的方言,它用來表達內心深切的感受,而不是冠冕堂皇、泛泛而談、侃侃而論的宣言。不用真正的方言,是表現不出濃鬱的地方特色的。
不光上海話,各地的方言,都可以把普通話的詞彙念出來,但這樣念出來的話就不是方言,而是“準官話”。哪怕這種“準官話”的發音與官話(國語、雅言、普通話)大相徑庭,但它表現的觀念世界是規範的,理念性很強的。就像任何概念的外延越廣,內涵越少一樣,官話及準官話與方言比較起來,它的內涵、表現手段不可避免地要顯得單薄、膚淺。為此,官話也要從作為標準音的方言中去吸納俚言俗語作為養分。但這些“官話化”的俚言俗語,對另一地方言來說,還是外來語,還有個翻譯的問題,簡單的是音譯,如用滬語的發音來念“飽漢不知餓漢饑”。另一種是意譯,如同我們翻譯西諺似的,找自己語彙係統中意義相近的詞句作對位翻譯。如可以把“飽漢不知餓漢饑”說成“看人挑擔不吃力”,“立著說話不怕腰痛”等等。這樣的話語,意思相近,取喻不同,若作仔細的比較研究,恐怕能發現兩種由方言構成的觀念世界的微妙差別。
這種方言與準官話的差別,常常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佐笑料。前兩年,寧波鄞縣邀請上海一批鄞縣籍作家回故鄉去觀光。接風宴上,縣太爺出了個題目,用寧波話來說毛主席語錄“你們年輕人是上午八九點鍾的太陽”怎麼講?結果標準答案(勉強音譯出來)是:“吾諾(你們)後生家(年輕人)是上半朗(上午)八九點鍾格(的)日頭(太陽)”,引起滿座哄笑。自然,在“文革”中,哪個寧波人,即使他是山村裏土得掉渣的農民,也不可能把毛主席語錄念成這個樣子,否則,是要蹲大獄的。但把官話完全徹底地翻譯成方言,就應該是這樣。所以我說“官話從來難以滲透到私人生活空間中”。
以上說了方言作為一種內心言語的第一個表征,它能使內心情感最質樸最自然地得以流露。它的第二個表征是,以這種方言為內心言語的人,他們對方言中語辭與表達方式的微妙之處,立刻會有深切的了解,能體會到言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