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本愛“牛山”
陶淵明說他是“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我呢，活到不惑之後漸漸明白了，是“性本愛牛山”。
牛山者，吹牛皮之“牛”．侃大山之“山”也。上海話將這兩個字扯在一起，使“吹牛皮”與“侃大山”的意思兼而有之。而上海話裏的“吹牛皮”，除了誇口、撒謊的意思外，本來就可以用來指代“聊天”，故而說“吹牛山”時，指聊天的意思就更重些。不僅是聊天，而且是神聊，聊得津津有味，眉飛色舞；聊得底牌朝天，忘乎所以；聊得昏天黑地，烏煙瘴氣……牛山的頂峰就在那雲遮霧障之中。
青少年時代，我也曾愛過丘山。出生在大都市，又是坐落在衝積平原上的大都市，自小水沒少看（但也不看好上海的母親河黃浦江與蘇州河，或濁浪濤濤，或黑水如漆，實在毫無美感可言），山卻隻能從圖畫裏認識。直盼到1977年，虛年齡29歲的分上，才撈著了跨出上海市版圖的遠足，到蘇州、無錫去觀賞山水。彼時我還因遷延性肝炎發作，GPT超過曆史最高水平，住進區隔離病房一月，剛剛獲釋回家。有個同學分配在外貿公司，同蘇州郊區一家工廠有業務聯係，那邊單位允諾他可以帶幾個同學去玩玩。當時大家收入都較低，但風氣也比較廉潔。所謂招待，不過是免費提供幾張廠部招待所的床位（一板床，一草席，一薄被而已）與一日三餐食堂的客飯，決不是豪華客房、豐盛的圓台麵。往返的火車票都是自己掏錢，到蘇州城內外各景點去遊覽，也是自己去買票擠車，廠裏並不派車。但這樣的接待規格，當時已經是很高了，我們都覺得沾了那位同學不少的光，所以去遊玩的興致就特別地高。一到蘇州虎丘，見到了真山，雖然我從理論上知道它不過是個小土丘，與泰山、黃山等名山比也不能比，但在感覺上，我不能不敬仰它的崇高巍峨，它比上海聞名天下的國際飯店畢竟要雄偉森然多了。來到了天平山，我不禁驚歎原來國畫家筆下的山不是隨心所欲瞎畫畫的，大自然裏真有壁立的石峰出落得這樣骨格清奇、麵貌雋秀。頭一回在大自然的懷抱裏醉倒，暈暈然忘乎所以。臨到火車站將登回滬的列車，卻發現到無錫隻需1小時，比往上海約近一半路程，當場與幾位朋友決定撇下作東的同學（他要回單位
應卯，且常有出差帶遊覽的機會），揮師北上，殺向黿頭渚。我們一行在一天裏把無錫主要的景點掃了個遍，飽餐山水秀色，乘半夜從烏魯木齊發往上海的火車回家。所幸這列車空得每人可以有好幾張座椅選擇作鋪躺下睡覺，回到上海已疲勞頓消。但一周後我去驗血，GPT又反跳超過上次住院時的記錄，差點又要把我送進隔離病房去。為此遊我險些列入“長病假”的名冊（離連續病假6個月隻少一天）．但我毫無悔意，反而更增長了我對旅遊的渴望。
隨著年齡的增長，工作的改變，出外旅遊的機會慢慢多起來了，質量（景觀的質量與接待的質量）漸漸高起來了，但對丘山的愛好程度卻在悄悄地減退。這倒不是多見不怪的緣故。在文人圈裏，我的遊曆範圍算是小的，見識算是少的。別說至今尚未開過洋葷，就是960萬平方公裏之內，心儀已久、無緣識荊的名山大川還多的是，但我自覺玩的勁頭大不如前。譬如前年好不容易撈上個機會到新疆觀光，若按我10年前的興致（更不用說1977年舍命上無錫的氣概），反正回程旅差費報銷，我是一定會從敦煌、西安、大同、洛陽一路掃蕩回來，莫高窟、兵馬俑、雲岡、龍門對我還是很有吸引力的，而且這輩子難說肯定有機會再去，然而我卻沒有這樣做。理由似乎也很充足，沒有旅伴，當地沒有朋友接待。不過我也知道，這點理由在當年或許連提起的可能也沒有，關鍵是熱情減退。而這熱情減退也不僅是生理的原因，在體力方麵倒並沒有比10餘年前減弱多少，主要是心理上的。我發現從小在柏油馬路、鋼筋水泥房子中長大的上海人，已經從根子上與大自然斷絕了聯係。他對自然也許會有新鮮感，卻沒有親近感。他在山水中永遠是匆匆過客，無根的遊子，而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我常常在旅途中，看車窗外閃過的重重山嶺，除了土石樹叢，還是土石樹叢，會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看見路邊出現幾戶孤零零的人家，不見溫馨，反會增長我的恐懼。我會設想，要是我降生在這樣的人家，我這輩子的生活將會是怎麼一種樣子？我覺得可怕。生活在這樣閉塞的環境裏，開門見山，與世隔絕，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整天麵對的是那麼幾張爛熟的臉孔，聆聽那麼幾聲膩透的腔調，這日子怎麼過，有什麼意思？盡管我知道路邊的人家與外麵世界的聯係還不能算太少，至少每天可以看許多車輛載著不少陌生麵孔從門前經過，大山背後、白雲深處還有許多人家，連這點條件還沒有呢。他們“不知有漢，何論魏晉”，這才是真正地被蒙在鼓裏呢。想到這點，我就會產生一種窒息感，並由此再生出一種慶幸感，慶幸自己莫名其妙地投胎到繁華都市人家，從小到大，看不勝看的熙熙攘攘的人頭，聽不勝聽嘈嘈雜雜的人聲。於是，平時覺得厭煩的一切，頓然顯示了無上的價值，原來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端著金碗討飯吃。這樣一路想來，到了景點，再精采的風光也減色了幾分。古代的高人“望峰而息心”，遂生歸隱田園之想；我，現代的凡夫，見山則生恐，急急要回到鬧市人群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