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與實惠
我說上海人“愛麵子”,講究行為“上台麵”,也許上海的讀者會不高興,認為我措辭太俗,帶有貶意。這種反應,其實正符合“人是生活在觀念構成的世界中”的這種說法。我完全可以換一些文雅而又時髦的詞彙,如“自我(“社會”或“公眾”)形象關注”,“合度意識”,“被注視情結”,“超功利追求”,“整體形象培育(或“投資”)觀念”,“無形資產潛意識”,“社會角色自覺”,“高協調行為規範”……等等,琳琅滿目,琅琅上口,但事實上指的就是這麼回事。而一個文化人群所具備的特點,本來無所謂優點和缺點。“物本無害,過則為災”,這種特點,在某些場合,它可能促生、催化、轉化為物質或精神的巨大成果,在某些場合,則可能釀成災害。即使產生成果,它未必就完美;即使釀成悲劇,它未必就不悲壯。任何個人與人群的性格特點或素質,都是兩刃劍。“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固不能以成敗論英雄,遑論以成敗來定性格(素質)之高下。性格(素質)其性如水,“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善知水性者疏通引導,則能收水到渠成之功;不善水性者壅塞封堵,每有漏洞百出、決堤毀壩之歎。目前,上海的大眾傳媒用各種方式展開關於塑造當代上海人新形象的討論,就是利用上海人這一秉性,巧妙地加以引導的做法。上海人參加這種似乎並不實惠的討論很踴躍,各階層人士都來積極發表意見,也正說明這種做法搔到上海人的癢處。
上海人的這種秉性釀成災禍的典型例子,就是1987年12月10日發生的震驚中外的陸家嘴輪渡事件。
那是上海冬季一個尋常的霧天。那天的霧似乎比較濃一些,有霧的時間也長一些,但也不能說這是到彼時為止上海曆史上霧最濃、時間最長的一天。濃霧封江,使原定淩晨4時40分從陸家嘴輪渡開出第一班輪渡隻得取消,到上午9時濃霧散開,恢複通航時,陸家嘴輪渡站內外已聚集了4萬多人。輪渡公司采取了相應措施,公司經理到現場坐鎮指揮,增加50多位民警和輪渡工作人員在陸家嘴對江浦西延安東路渡口維持秩序。浦東方麵,嶗山等派出所派來40多名幹警協助維持秩序。輪渡公司把原來的“陸(家嘴)延(安東路)線”6條渡船全部放空船過江到浦東靠岸排隊,又把十六鋪“東東線”的全部渡船調來待命。準備工作應該說是比較充分的,卻不料剛開始放客,就突發了擠死人的事故。事故的發生似乎有些偶然性,但認真分析起來,危饑的因素早已積累到相當嚴重的程度,因此,又具有必然性。這裏不講造成事故的客觀原因,單說上海人的心理因素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事故發生以後,有不少外地朋友聽說上海人是為趕去上班、上學,鬧出人命來,覺得不可思議。“上海人真是要錢不要命!”十有八九的外地朋友聽聞後的第一反應都是那麼說。不可諱言,錢在這起事故中起著催化作用。當時,絕大多數的上海人感到皮夾子在癟下去,逛街購物手中的人民幣撚不開。而各企事業單位為了保證出勤率,又想出種種辦法,如每月、季度、全年的全勤獎等等,來對職工進行刺激、控製。時近年底,這一次遲到,可能意味著本月、本季、本年度的全勤獎泡湯,加起來是筆不小的數日,盡管這點錢拿到經濟特區去,也許還不夠在夜總會裏請朋友聽回歌。所以事發當天上海市人民政府發表的公告中就明確宣布:“職工因輪渡停航而不能按時上班的,各單位可比照公假處理。”從製度上保障了輪渡乘客的生命安全。但是,如果把上海人在陸家嘴出生入死的行為動機僅僅理解成為了錢,那實在是門縫裏看人——把人看癟了。我並非要為上海人臉上貼金,唱高調,我們且看事實。實際上,在市政府的通告發布之前,上海的絕大多數企事業單位,已經實行異常氣候不能準時上班不算遲到的辦法。(當然,也有個別單位,即使在市政府通告發布以後,照樣我行我索,全天候地嚴格考勤。)不光是大霧天,刮特大台風,或積雪數寸,那樣的天隻要到單位,是不計早晚的。有些更寬鬆的廠,如果因意外事故造成的交通堵塞而晚點,有同車的幾個本廠職工相互證明,也可以不算遲到。那天,市輪渡公司早在清晨6時15分就通過電台廣播輪渡全線停航的通知.輪渡站的廣播喇叭從封站後不久就開始響起來,一遍又一遍地勸說聚集在輪渡站內外的乘客散回去。善於審時度勢、計劃時間的上海人完全可以篤篤定定地在家等霧散開後再出行。再則,到上午9時,4萬人中的絕大多數,已經注定遲到了。要扣獎金也隻能由它扣去,早一個鍾點、晚一個鍾點到單位是一回事,又何必急急地去擠,像上海人說的“搶羹飯”一樣?問題不在扣錢,恰恰是在這樣的天遲到不扣錢。錢可以不扣,話卻不能不聽。4萬人,不停地擺渡也要渡好長一段時間,過得江去還要乘車、換車,恢複通航後,同一個單位的職工,如果分在一頭一尾兩班船上,趕到目的地時間相隔一兩個小時是不稀奇的,何況你聽到恢複通航的電台廣播再從家裏出來。單位領導無需多說,隻要告訴你同廠的住在浦東的某某人已經老早在幹活了,不能光推客觀原因,還要講點自覺性,這就能使後來者羞得無地自容。上海有句俗話:“冷粥冷飯好吃,冷言冷語難聽”。又言道:“爭氣不爭財”。就是這種觀念,促使那麼多上海人在陸家嘴渡口拚命地擠,爭先恐後地要早一刻過江。(在事故發生之前,站在最前排的人,已經在凜冽的朔風中站了4個多小時。4萬人中的3萬人,至少在渡口站了1個小時。4萬人中的大多數,是收聽了“全線停航”的通知後,仍然出門趕到陸家嘴來的。可見上海人“上台麵”思想強烈的程度。)上海人可貴就在這一點,可悲、可歎、可歌可泣也在這一點。這股巨大的凝聚力、推動力,到某個特定的場合、特定的時刻,就變成了造成慘案的擠壓力、破壞力。所以我說“即使釀成悲劇,它未必就不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