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采訪很特別,他叫枕輝,三十五歲,上海浦東某公司年輕CEO。他說不知道為什麼拒絕了很多采訪,但是唯獨不能拒絕我。我當然沒有深問緣由。隻記得第一次打電話給他時,他說現在在忙能不能半個小時後給我打過來。半小時後他沒有打過來,而是我給他打過去的。他說現在在車上不方便,要不下次見麵再談。見到他時,感覺他太冷峻、嚴厲了,可是聊開後才發現他其實像個孩子,從不跟你拐彎抹角,有什麼說什麼,雖然有很多話聽了是會讓你難受的。我都一一承受了下來。這樣才有後麵接二連三的采訪。
進咖啡館時,他問我為什麼進門時那麼匆忙?我沒有說采訪是在寫作的間隙中抽出來的,真的很忙,而隻要是他的采訪再忙我也要來。他指出我忘記了微笑,我說:
“為什麼?”
“因為這本就是城市,真正親近的人有幾個?既然都是陌生,或者說陌生的幾率要遠遠高於熟悉,何不直接微笑?”枕輝這樣說,但已經明顯比前幾次要溫和了。其實他自己遠比我冷漠,但我知道他會搬出更多的理由解釋,所以我幹脆直接切入話題。
“說說對你影響最大的人吧!”
“我爸爸!真的,也許你想象不到。但事實確實如此,尤其是爸爸一度對我的冷漠和否定,而我又是盲目地崇拜他那麼久,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發現爸爸並沒有那麼愛我,於是我度過了好長一段迷茫的時光——之前的我都是健康、明朗的。困難沒有那麼大時,也沒想到要給自己的逃避、墮落找借口,當有一天我發現我也是脆弱時,我就把責任歸之於他。至少,如果不是他確實冷淡過我,就不會給我自我放逐的空間?所以,我認為對我影響最大的是他。”
“包括正麵的嗎?”
“當然,比如我今天之所以還在艱難地生存著,還是出於他的包容。試想一下他當初真的離我和家人遠去,那麼我將一事無成——永遠都記得第一次感受到爸爸,我大概還隻有兩三歲的樣子,坐在他單位宿舍的書桌上,桌上擺滿了墨水瓶子,鋼筆,賬本,漿糊什麼的,也許還有香煙、煙灰缸、打火機、紙片或別的什麼東西,記不太清了——爸爸興致很好,竟然還給我折紙飛機,又用胡子紮我,陽光從窗戶裏灑進來,就像灑在水麵上。仿佛記得他的微笑,不過主要的是一切都健康、向上,雖然那時未必清楚意識,但知道那一定是積極、快樂的氣氛,通過什麼方式傳遞給我。還有,我坐在爸爸的車上的情景,就連下雨天也是看風景,擋風玻璃外的景色一例是清新、生動,看不夠的道路、道路邊的山樹,人和房子——”枕輝再也說不下去了,感情瞬間噴湧,就像身體裏麵的某個開關忽然被語言和記憶不小心撞開,我看見他眼眶裏滾湧而出的淚水。
我默默地把咖啡往他跟前推過去。
“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眷戀的感情。”
“——人生最寶貴的履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