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段(1 / 2)

德烈·葉菲梅奇,您該喝啤酒了吧?”她關心地問。

“不,還不到時候……”他回答,“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

郵政局長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通常在傍晚來訪。在全城居民中隻有跟他的交往還沒有讓安德烈·葉菲梅奇感到厭煩。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原先是個廣有資財的地主,在騎兵團服役,但後來破產了,迫於生計隻好在年老時進了郵政局。他精力充沛,身體健壯,蓄著灰白的美髯,舉止彬彬有禮,嗓門洪亮,聲音悅耳。他善良,重感情,但脾氣暴躁。在郵局,隻要有顧客提出抗議,不同意某些做法,或者隻是議論幾句,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立即漲紅了臉,渾身哆嗦,雷鳴般地吼道:“你閉嘴!”因此這個郵政局早已出了名,是個誰都怕進的衙門。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認為安德烈·葉菲梅奇有教養,誌向高尚,因而尊敬他,喜愛他。他對其餘的居民則態度傲慢,像對他的下屬一樣。

“我來了!”他說著走進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書房,“您好,我親愛的朋友!恐怕我已經惹您討厭了吧?”

“正好相反,我非常高興,”醫生回答他,“見到您我總是很高興。”

兩位朋友坐在書房的長沙發上,他們先默默地抽一陣煙。

“達留什卡,最好給我們弄點啤酒來!”安德烈·葉菲梅奇說。

兩人一言不發喝完第一瓶啤酒:醫生在沉思默想,米哈伊爾一副快活而興奮的神色,好像有一件十分有趣的事要講出來。談話總是由醫生開頭。

“真遺憾,”他說得徐緩而平和,一邊搖著頭,眼睛不著對方(他向來不直視別人的臉),真是太遺憾了,尊敬的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在我們這個城市裏,根本沒有人會談些高深的或者有趣的話題,他們沒有這個能力,也不喜歡這樣做。這對我們來說是巨大的損失。連知識分子也不免流於庸俗,他們的發展水平,我敢斷言,一點也不比下等人高。”

“完全正確。我同意。”

“您自己也知道,”醫生平靜地慢條斯理地接著說,“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人類智慧最崇高的精神表現之外,一切都無足輕重、沒有意思。智慧在人·獣之間劃出鮮明的界線,暗示著人類的神聖,而且在某種程度上甚至能取代人類的不朽--盡管不朽是不存在的。由此可見,智慧是快樂的唯一可能的源泉。可是我們在周圍看不到有智慧的人,聽不到智慧的談吐--可見我們沒有快樂。不錯,我們有書,但是這跟活躍的交談和積極的交往是完全不同的。如果您容我做個不完全恰當的比喻,那麼我要說:書是樂譜,交談才是歌。”

“完全正確。”

接著是沉默。達留什卡從廚房裏出來,呆板的臉上帶幾分愁苦,一手托著臉,在房門外站住,想聽聽他們講什麼。

“唉!”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歎了口氣,“真希望現在的人能聰明起來!”

於是他講起過去的生活多麼健康、快活、有趣,那時俄國的知識分子多麼聰明,他們多麼看重名譽和友誼。他們借錢給人家不要借據,認為朋友有困難不伸手幫助是可恥的。再說那些旅行、冒險、爭論多麼有意思啊!還有什麼樣的朋友,什麼樣的女人啊!說到高加索,那是多麼迷人的地方!有個營長的妻子,是個怪女人,一到晚上就穿上軍官製服,獨自騎馬進山,也不帶向導。據說她在山村裏跟一個小公爵出了點風流韻事。”

“我的聖母娘娘……”達留什卡歎道。

“再說那時候喝得多痛快!吃得多豐盛!那些有著自由思想的人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呀!”

安德烈·葉菲梅奇聽著,卻充耳不聞:他在思考著什麼,不時喝一口啤酒。

“我常常夢見聰明的人,並且跟他們交談,”他忽然打斷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的話說,“我的父親讓我受到良好的教育,但是在六十年代的思想影響下,他非要我當醫生不可。我這樣想,假如當年我不聽他的話,那麼我現在一定處在思想運動的中心了。恐怕我已成了某個係的教授。當然,智慧也不是永恒的,而是短暫易逝的,可是您已經知道,為什麼我對它如此喜愛。生活是個令人苦惱的陷阱。當一個有思想的人進入成年,他的意識成熟起來的時候,他不由得感到仿佛自己掉進了沒有出路的陷阱。實際上,他從虛無到有生命不是出於他的意誌,而是由某些偶然的情況促成的。……這是為什麼?他想弄清自己生活的意義和目的,可是別人不告訴他,或者說些荒誕無稽的話。他敲門--沒人給他開門。最後死神來找他--這同樣不是出於他的意願。打個比方,正如監獄裏的人被共同的不幸聯係在一起,當他們聚到一處時心情就輕鬆些,同樣的道理,當熱衷分析和概括的人們聚到一處,在交流彼此的引以自豪的自由思想中消磨時光時,你就不會覺得生活在陷餅中。從這個意義上講,智慧是不可替代的快樂。”

“完全正確。”

安德烈·葉菲梅奇不看對方,講講停停,一直平靜地談論著有智慧的人和同他們的交談。米哈伊爾·阿韋良內奇留心聽著,連連讚同:“完全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