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聲,仰頭便能看見一個淡墨色的
蟹風箏或嫩藍色的蜈蚣風箏。還有寂寞的瓦片風箏,沒有風輪,又放得很低,伶仃地顯出憔
悴可憐模樣。但此時地上的楊柳已經發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們的天上的點綴相照
應,打成一片春日的溫和。我現在在那裏呢?四麵都還是嚴冬的肅殺,而久經訣別的故鄉的
久經逝去的春天,卻就在這天空中蕩漾了。
但我是向來不愛放風箏的,不但不愛,並且嫌惡他,因為我以為這是沒出息孩子所做的
玩藝。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時大概十歲內外罷,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歡風
箏,自己買不起,我又不許放,他隻得張著小嘴,呆看著空中出神,有時至於小半日。遠處
的蟹風箏突然落下來了,他驚呼;兩個瓦片風箏的纏繞解開了,他高興得跳躍。他的這些,
在我看來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見他了,但記得曾見他在後園拾枯竹。我恍然大
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間堆積雜物的小屋去,推開門,果然就在塵封的什物堆中發見
了他。他向著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驚惶地站了起來,失了色瑟縮著。大方凳旁靠著一
個胡蝶風箏的竹骨,還沒有糊上紙,凳上是一對做眼睛用的小風輪,正用紅紙條裝飾著,將
要完工了。我在破獲秘密的滿足中,又很憤怒他的瞞了我的眼睛,這樣苦心孤詣地來偷做沒
出息孩子的玩藝。我即刻伸手折斷了胡蝶的一支翅骨,又將風輪擲在地下,踏扁了。論長幼
,論力氣,他是都敵不過我的,我當然得到完全的勝利,於是傲然走出,留他絕望地站在小
屋裏。後來他怎樣,我不知道,也沒有留心。
然而我的懲罰終於輪到了,在我們離別得很久之後,我已經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
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才知道遊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於是二十年
來毫不憶及的幼小時候對於精神的虐殺的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開,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時變
了鉛塊,很重很重的墮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墮下去而至於斷絕,他隻是很重很重地墮著,墮著。
我也知道補過的方法的:送他風箏,讚成他放,勸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們嚷著,跑
著,笑著。——然而他其時已經和我一樣,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還有一個補過的方法的:去討他的寬恕,等他說,“我可是毫不怪你嗬。”那
麼,我的心一定就輕鬆了,這確是一個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們會麵的時候,是臉上都已
添刻了許多“生”的辛苦的條紋,而我的心很沉重。我們漸漸談起兒時的舊事來,我便敘述
到這一節,自說少年時代的胡塗。“我可是毫不怪你嗬。”我想,他要說了,我即刻便受了
寬恕,我的心從此也寬鬆了罷。
“有過這樣的事麼?”他驚異地笑著說,就像旁聽著別人的故事一樣。他什麼也不記得
了。
全然忘卻,毫無怨恨,又有什麼寬恕之可言呢?無怨的恕,說謊罷了。
我還能希求什麼呢?我的心隻得沉重著。
現在,故鄉的春天又在這異地的空中了,既給我久經逝去的兒時的回憶,而一並也帶著
無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罷,——但是,四麵又明明是嚴冬,正給我
非常的寒威和冷氣。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
〔1〕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二月二日《語絲》周刊第十二期。
〔2〕 風輪 風箏上能迎風轉動發聲的小輪。
好的故事
燈火漸漸地縮小了,在預告石油的已經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熏得燈罩很昏暗。鞭
爆的繁響在四近,煙草的煙霧在身邊:是昏沉的夜。
我閉了眼睛,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捏著《初學記》〔2〕的手擱在膝髁上。
我在蒙朧中,看見一個好的故事。
這故事很美麗,幽雅,有趣。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雲錦,而且萬顆奔
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於無窮。
我仿佛記得曾坐小船經過山陰道〔3〕,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
枯樹,茅屋,塔,伽藍〔4〕,農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雲,竹
,……
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並水裏的萍藻遊魚,
一同蕩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複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