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靜悄悄的。
陋巷深處,有一處不大的宅邸。
三開的院落,在京城屬於不大不小,裏麵住了一家夫婦和一個整日裏除了讀書其他時間外知會遊手好閑的公子哥兒。
說那年輕人是公子哥兒,那真的是抬舉了。尋常出門,不帶香囊,不掛玉佩,青衫儒服,也被洗的泛白,京城遍地權貴,富家公子自然不在少數,這樣的公子哥兒,實在不多見。
若非左右街坊曉得,他爹在朝中做個不大不小的官,否則真的不會正眼看他。
老頭子尋常也如家中婦人一般,不愛拋頭露麵,就是左右街坊四鄰,一年之中,等閑時間,也極難見到。
老頭子估摸著有六旬左右的年紀,為人麵善,佝僂著腰,一看就屬於那種早已磨光銳氣的好好先生。是以大家見了他,哪怕知曉他好歹是個官,也愛嘲笑兩聲,更有膽大的婦人,沒事和他講兩個葷段子。
老頭子每次被婦人調戲,總是漲得滿臉通紅,又不知該說些什麼,隻是撂下一句‘此有辱斯文也’,便一頭紮入三開間的宅子裏,像是一塊石子丟入古井,啵的一聲,再無下文。
相處久了,大家早已見怪不怪,就連那暴躁脾氣的漢子,看到自己婦人如此行事,也隻會撓著腦袋,哈哈笑上一句,“你這碎女子,又欺負人家老顏了。”
老頭子名喚老顏,很重顏麵。至於叫啥,大家不知道,也懶得知道,唯一記得一點的是,他好像是個不大不小的官。
小的自然名喚小顏,也很重顏麵,估計隨他爹,至於叫啥,大家也不知道,唯一記得一點的是,好像他爹是個不大不小的官。
就是這樣一個門庭,在靜悄悄的冬夜裏,迎來了不速之客。
馬車拐入了巷子裏,不太好走,左右堆放著雜物,馬兒很難落腳,一不小心,總能帶翻竹簍竹筐之類的,引得院子裏一聲狗吠,然後便有小兒啼哭,婦人埋怨,和家中漢子那罵罵咧咧的聲音。
車上跳下了兩個男人,一個中年,雙鬢微白,穿儒衫,插木簪,束高冠。
一個青年,也是穿儒衫,插木簪,束高冠,二人打扮相似,長相也相似,八九便是父子倆了。
門前沒有石獅子,畢竟老顏家實在算不得顯貴。
往來拜訪的人,十年不出八九個,自然也無需自家門楣有多少氣派。
京城裏,這樣的小官僚,不在少數。
但老顏,實實在在的算不得小官僚。
為官數十載,官居從三品侍郎銜,位列中樞,也是決定大梁國事走向的頂尖權力的核心圈子裏的人。
很久以後,才有人來開門。老顏裹著厚棉被似的藏棉襖,手裏舉著一枚油燈,凍得有些哆嗦。
門一開,見到兩父子。
老顏一愣,如果不是手裏還舉著油燈,他真想用雙手擦擦眼睛,看看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或者沒睡醒。
確定自己是清醒的,也確實沒有看錯,老顏的第一句話顯得很驚訝,“尚書大人!”
第二句話便是:“您不是走親戚去了嗎?”
那中年男人一擺手,略顯尷尬,他沒有解釋深夜造訪的原因,隻輕輕地問了句,“方便嗎?”
十五年的官僚生涯,倒是有近十年跟在他身邊,這位‘尚書’大人的脾性,老顏也是摸得一清二楚,自然不再多言,舉著油燈,把門扉完全打開,然後側身把他讓了進去。
對此,中年人抱拳說了句“多謝”,便帶著兒子進門而入。
中年人的造訪,像是井水裏丟了顆石子,蕩漾起起一圈漣漪,很快就重歸平靜。
冬夜的陋巷裏,依舊是靜悄悄的。
第二天,有起得早的鄰居,一開院門,見到一輛馬車落在並不寬敞的陋巷裏。
天下了雪,馬車上就積滿了白色的雪,像是蓋了一層棉絮。
先是一愣,繼而破口大罵。
“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將馬車停在這裏的,故意惡心人啊,還讓不讓人走道了?”
一般破口大罵的人多為婦人,陋巷中早已見怪不怪,沒人覺得大清早嚎那麼一嗓子攪擾了清靜,反而可以借此叫醒自己人起床。
北邊兒小院的父子倆,畢竟是起得早的,一來是昨夜的風餐露宿,二來是尋常自家居住的宅院幽深闃靜,哪裏會有天剛亮就有婦人扯著嗓子罵街的情況。
年輕人睡眼惺忪,揉了揉臉,顯得有些神色疲憊。雙鬢微白的中年人畢竟時常需要準備朝會,一輩子又兢兢業業,熬夜批改卷宗的事情常有發生,是以神色稍顯平常。
小門被推開,老顏親自端著洗漱用的銅盆和毛巾走了進來,他在洗漱台上放下銅盆,然後望向父子二人,臉上有歉意流露。
“這一夜,尚書大人想來是沒休息好吧。”
那中年人擺了擺手,說道:“老顏,我都賦閑了大半個月了,怎的還叫我尚書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