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爺壞掉眼睛後,便不去醫院做事了。不長的時間裏,他學會了做飯擦澡和洗衣裳。鄰居們的臉色已看不見,但他們願意給他捎點菜什麼的。而且眼睛一瞎,其他觸覺倒清明了。譬如沒有太陽影子,照樣能拿準一天的時辰到了哪裏。又譬如晚上追著鳴聲,能一連拍死好幾隻蚊子。現在五一爺知道,整天呆在黑暗裏也能把日子過下去。

醫院的活兒已被人替下,可外頭出了死人的事,有人還會想到他。隔幾天,就會有腳步聲和呼叫聲闖進他屋子,引著他去“見”屍體。屍體的旁邊,總站著許多有力氣的人,但他們不準備把力氣花在死人身上,甚至碰碰死人的手腳都不樂意。他們隻舍得費些口舌,指點他如何翻身搬運,指點他如何把屍體擱在板車上。在搬弄過程中,他能聽到周圍害怕的喘息聲,這提示著死人的樣子很難看。但現在對他來說,眼不見心不煩,再醜再髒的屍體也難不住他了。

辦完屍體的事,五一爺就默默拉著板車回家。每次出門總有人領著,回來時別人便顧不上他了。好在鎮子的路在他腦子裏沒有亂,偶爾亂了也能從行人嘴裏問回來。隻是快到宅院時經常會遇到一些搗蛋,先聽到一陣想壓住又壓不住的笑聲──那是阿福們作亂前的信號,然後板車一下一下重了。當重得拉不動時,五一爺就停住腳步,轉身將車一掀,幾隻身子骨碌滾下車子,嬉罵著散開。五一爺心裏一樂,也不說話,沒事似的繼續走路。這時他會記起王紅旗。他靜著耳朵,沒能從旁邊嬉鬧裏揀出王紅旗的聲音。他想,好久不見王紅旗這兔崽子了。

一天下午,院子裏很靜,五一爺正要打個瞌睡,忽然覺得門外有點聲響,細聽一下,又似乎沒有。他走過去拉開門,在門邊站一會兒,說:“是王紅旗這隻兔崽子吧?”門前石階上站起一個人,說:“咦,你怎麼知道是我?”五一爺笑了說:“你那兔子味兒我還能聞不出來。”王紅旗說:“我在這裏已經坐了好一會兒。”五一爺說:“你找我什麼事?”王紅旗說:“我不找你,我隻是坐一會兒。”五一爺說:“坐在石階上不如坐到屋子裏呢。”王紅旗說:“我不進你的屋子,我爸我媽不讓我跟你說話。”五一爺說:“可現在你已經跟我說話了。”王紅旗說:“這不算,是你先跟我說話的。”五一爺說:“好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了,最近在做些什麼?”王紅旗說:“老在家裏呆著呢。阿福他們不喜歡跟我玩,他們說我……”王紅旗把話刹住,不說了。五一爺想一想說:“你先回去吧,不然你爸媽又該說你了。”王紅旗似乎遲疑了一下,慢慢把腳步聲帶走。

過了兩天,五一爺的門被輕輕推開,一隻小的身子停在門縫間。五一爺用耳朵聽了聽,說:“又是你這隻兔崽子。”王紅旗走進屋子說:“我爸媽說了,你現在是瞎子,可以跟你說說話的。”五一爺說:“一定是兔崽子一個人在家裏悶得慌,就跑我這兒來散心。”王紅旗說:“不對,我找你是問些事情的。”五一爺說:“問事情得找老師去,老師的學問大。”又說:“小孩子應該上學的,你為什麼不去上學?”王紅旗說:“假期還沒完呢。這個暑假太長了,長得像一泡尿。”五一爺嘿嘿一笑,說:“一泡尿能有多長?這個比方打得不好。”王紅旗說:“那麼像一條路,彎彎曲曲的路。”五一爺說:“這個比方打得好,聽上去有學問。”王紅旗說:“五一爺,你眼睛壞了,怎麼還可以在外麵走來走去呢?”五一爺說:“你來就是問這事兒?”王紅旗說:“也算是吧。”五一爺說:“我眼睛是壞了,可我還有耳朵鼻子,特別是還有腦子。”王紅旗說:“我不明白。”五一爺說:“人的腦子能裝許多東西,這路呀房子呀都可以放進去。我在街上一走,那些房子道路就跳到我跟前,這個時候呀,我的腦子像在放一部電影。”王紅旗嘻嘻笑了:“眼睛瞎了還能放電影,我是第一回聽到呢。”五一爺說:“腦子也是眼睛,腦子壞了才是真瞎子。”王紅旗說:“五一爺,大真的腦子算不算壞了?”五一爺說:“壞了。”王紅旗說:“那她是個瞎子啦。”五一爺點點頭說:“她眼睛還在,可她瞎了。”

兩個人不再說話。五一爺坐在竹椅上,能感覺到王紅旗跳上桌子,坐在那兒把雙腿甩來甩去。過一會兒,他聽見王紅旗說:“五一爺,我知道你心裏很難過。”五一爺說:“我這把年紀,好看的不好看的都看過了,我看夠了。”王紅旗說:“好東西是看不夠的。”五一爺說:“我眼睛不壞,整天看的會是死人的臉。”王紅旗說:“可你也看過許多好東西呀,你說你最愛看的是什麼?”五一爺想了想,沒有吭聲。王紅旗說:“你怎麼不說話?”五一爺說:“我眼睛壞掉前,最後瞧了一眼天空,上麵幾顆星星挺好。”王紅旗說:“那是你看到的最美的東西?”五一爺說:“算是吧。”王紅旗靜一下說:“你說的東西一點兒也不稀奇。”

王紅旗的出現給五一爺的日子添了些活氣,隔上一兩天,王紅旗就會敲開五一爺的門。屋子裏的東西亂了,他幫著擺好。五一爺要買點什麼,他拿著錢跑出去,又滿頭大汗跑回來。更多的時候,他們是坐著閑話。王紅旗問什麼,五一爺就答什麼,順便還說些奇趣故事。五一爺說完了,也讓王紅旗講點什麼。王紅旗便說些院子裏的近聞。五一爺廢了眼睛,不是什麼事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