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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的季節,記憶遙遠,紛至遝來。在我長大的法蘭克福,它和任何一個月份並無不同,那座金融之都的冷暖隻受股票期貨市場的左右。在我初涉人世的海德堡,老菩提樹在哲人路上抽出嫩芽,氣味清鮮。柏林,浪跡的生活被各種事件衝亂。布拉格通往中世紀的查理大道上,春寒讓人禁不住豎起衣領。東線,我在一個鏽蝕的炮架邊上看見一株歐石楠,其下是冰封的年輕人的屍體。

在戰爭的嚴寒裏,我見過很多的春天。阿姆斯特丹濃霧深鎖,日內瓦湖畔風光明媚。1944年斯特拉斯堡空襲後,聖艾蒂安教堂牆角一叢勒杜鵑開的鮮紅。但1945年的春天從未到來,我走在萊茵河岸無盡的瓦礫堆當中,這條載著德意誌最輝煌文明的河流,此時隻是冒著黑煙的廢墟。五月,柏林在巷戰中化為灰燼。

五月是怎樣的季節。

幾年來我們對此噤聲,好像這樣就能讓記憶拐過彎去,覆水再收。在一生的終結地蘭斯貝格,時間過得太慢,不得不細心查看大自然的瑣屑變化,才能發現日月流逝,而我們對此背過身。直到今天我迎頭撞見它,才又看著窗上羽翼豐滿的斑鳩,尋找五月的氣息。

我在海德堡的叢林裏呼吸過的空氣,在柏林軸心大道上看過的秀小的菩提樹,都提醒我春天的含義。那時我們的麵容和現在並沒有多大不同,隻是生與死倒置。在又一個五月初至時我想起生活的感覺,那些過去將帶我迎接短暫的未來。

1948年5月13日

☆、柏林故事

【編者注】

這是一段極其抽象的回憶。作者不去記敘那些漫長的故事,而是直接落筆為過後的省思。從晦澀的語句中隻能猜出那是他一生最鮮明的歲月,他對之作了細致分析,卻認為不足為外人道。

這是作者的個人路徑,隻有同路人能分享一二。如何讀懂他的人生,這個問題擺在我麵前。麵對這篇抽象概念組成的回憶,我隻感到進入曆史的荊棘叢生。

【原文】

在蘭斯貝格追憶柏林,就像在遠別後追憶暗慕之人。我想念他們,但四維時空裏錯誤的時間地點會導致事件不能發生,主觀意願再強烈也沒有用。就這樣,我看著新刷了灰漿的圍牆上飛起一道山影,想象幾百公裏外的那座城市。

我來到柏林時隻有21歲,而以市民的身份生活在其中,則要到1938年的夏天。那時我從警衛旗的軍人變成安全局的政府職員,離開部隊管理而投入社會,生活一下子多出安排一日三餐和與鄰裏相處之類的瑣事。此前我是在總理府前走正步的“柏油路部隊”儀仗兵,高等學府實驗室裏的大學生,中產階級家庭獨自長大的少年。

但也在這個城市,我遇到了彌足珍貴的人,懂得從未想過的一些概念。於生存本身它們隻是奢侈品,於人生則善莫大焉。畢竟沒有人必須依賴誰而活在世上,但不係於血緣的手足連理卻可告慰心靈。

調任安全局後,我在威廉大街與一位大學故友重逢,那時他令人驚訝地穿著黨衛隊製服。我們的關係終止於兩年前我要加入元首衛隊時的一場爭執,現在他竟也成為帝國樞機部門的一員。他粗框眼鏡後的目光溫和了許多,我們的和解以向世界妥協的方式實現。

“不,不是這樣。”他說,在市中心一家咖啡館裏我們各自轉著濃縮咖啡的小杯,他已經改了喝加兩塊方的奶茶的習慣,“無非是因為我們選定的道路不夠筆直,總不能在到達之前先撞上南牆。”

我們又交談起人生,交談起大學時在星形樹葉下討論過的抽象話題。“人生從未如我們所設想,正因為如此,無論遇到什麼都不是放棄自我的理由。”他說,現在海德堡的曲徑換成柏林的大道,軍裝風紀扣取代圓領角襯衫,語言更為豐富,眼神的複雜卻沒有掩蓋如初的固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