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那樣,那傷害的不僅是秀,還有他自己的心靈。
孫少平左思右想,不知他該怎麼辦。
想不出個妥當的結果,他就不能輕易對她表示什麼。好在他很快就要離開省城;等離開時,說不定他能對這件事做出結論性的決定……區長雷漢義幫他結完手續後,他就算和醫院告別了。他讓區長先回去,他自己還想在省城逗留幾天;他知道,他還有些“事”需要處理。
雷漢義臨走時,才遲疑著從衣袋裏摸出兩份礦上的文件給了他。
孫少平一看,這兩份文件都是有關他自己的。一份是通報表彰他舍己救人的獻身精神;另一份是批評他作為班長,元旦那天讓喝醉酒的工人下井,違反了規章製度,決定給他記大過一次。
孫少平把兩份文件揉成一團,塞進了自己的衣袋裏。雷漢義安慰他說:“不管是表彰,還是處分,都是些球!回去隻管掏咱的炭!”
但孫少平的心情卻是沉重的。這是一種永遠不能互相抵消的存在,就象他五官正常的臉上那道醜陋的疤痕。他倒並不特別看重這兩份讓他哭笑不得的文件,而是由此傷感地想到,這正好說明了他那負重前行的生存處境。
仲平竭力要求出院後的少平到他家去。但他謝絕了。蘭香理解二哥的心情,也沒有再堅持。少平隨即住進了一家個體戶開辦的小旅店。
他住進旅店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惠英和明明寫了一封信,告訴他什麼時候回大牙灣煤礦。
幾天之後,在少平即將離開省城的時刻,金秀和蘭香相跟著來旅店找他,想陪他出去到街上轉轉。但少平推諉著不想去。最少在眼下,他不願帶著臉上的疤痕,和任何女性相跟著逛大街,他無法忍受陌生人用異樣的目光看他和身邊兩個漂亮的妹妹。說實話,對臉上的那道疤痕,盡管他顯得不在乎,但內心卻為此而萬般痛苦,愛美之心人人有,更何況,他正當青春年華!至於他的臉倒究被毀到了何種程度,直到現在他都沒有勇氣去照鏡子。
金秀見他執意不到街上去轉,就提議他們三個人一塊到她的宿舍去坐坐;她說她們宿舍實習的同學都沒回來,就她一個人。醫學院離這兒很近,少平也就同意了。金秀本來不想讓蘭香去,但她有口難言。
三個人到醫學院金秀的宿舍後,秀特意讓少平坐到她床上休息。她讓少平先一個人待一會,自己隨即又拉了蘭香,到外麵去采買吃的——她想好好款待一下少平哥。
蘭香和金秀走後,少平一個人沒事,就在秀的枕頭邊拿了幾本醫學雜誌看。他在無意間發現秀床鋪那頭的牆上掛一麵圓鏡子。他猶豫了一下,過去摘下那麵鏡子。當鏡子就要舉到麵前的時候,他閉住了眼睛。
他閉著眼,舉著鏡子,腳步艱難地挪到了靠近房門的空地上。他久久地立著,拿鏡子的那條胳膊抖得象篩糠一般。在這一刻裏,孫少平不再是血性男兒,完全成了一個膽怯的懦夫!
我看到的將會是怎樣的一個我?他在心裏問自己。你啊!為什麼不敢正視自己的不幸呢?你不願看見它,難道它就不存在嗎?你連看見它的勇氣都鼓不起來,你又怎樣帶著它回到人們中間去生活?可笑。你這可笑的駝鳥政策!
他睜開了眼睛。呀!他看見,那道可怕的傷疤從額頭的發楞起斜劈過右眼角,一直拉過顴骨直至臉頰,活象調皮孩子在公廁牆上寫了一句罵人話後所劃下的驚歎號!
他猛地把那麵鏡子摔在水泥地板上;一聲爆響,鏡子的碎片四處飛濺。接著,他一下伏在金秀的床鋪上,埋住臉痛哭起來……他聽見了敲門聲——是秀和蘭香回來了。
他爬起來,用秀的毛巾揩去了臉上的淚痕。接著,匆忙地拿起掃帚,把滿地的碎鏡片掃到門後。在手捉住門鎖柄的時候,他停留片刻,以便自己鎮靜下來——盡管他知道這是徒勞的。
在門打開的一刹那間,他看見兩個妹妹都懷裏抱著一堆吃的東西,臉色蒼白地愣住看他。她們顯然感到這屋裏曾發生了什麼事。其實,他自己的神態就說明了這一點。
不過,她們很快說笑著走過來了。以後,她們一直裝著沒有看見門背後的那一堆碎鏡片。
兩個女孩子象演戲一樣,大聲說笑著,甚至有點咋咋唬唬,在桌子上鋪開了塊幹淨的白布,然後把那些罐頭、啤酒、果子露、牛肉、麵包等等吃的東西都擺好,讓他坐到“上席”上,並且開玩笑稱他“革命老前輩”……吃過東西後,少平沒讓她們送他,自己一個人來到大街上。
啊,最為嚴重的時刻也許已經過去了!
現在,他行走在這人流如潮的大街上,不管有多少含義複雜的目光在他臉上掃射,他也坦然如常。不知為什麼,他甚至感到自己的情緒漸漸亢奮起來。
他在個體戶的小攤上買了一副黑鏡,隨即就戴起來——部份地遮掩了臉上那道疤痕。接著,他又到商店買了一件鐵灰色風雨衣穿在身上。這打扮加上臉上那道疤,奇特地使他具有了另一種男子漢的魅力——這正是他想象中自己的“新”形象。在下午剩下的最後一點時光裏,他還到新華書店買了幾本書。其中他最喜歡的一本書是《一些原材料對人類未來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