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女知青虹和石林瘋子
虹在河街上出現時,人人都說她來錯了地方。她像男人一樣端著大海碗,坐在門檻上喝粥,還是說她來錯了,她扛著鋤、挑著牛糞下地,那就更錯了。他們眼裏的虹就像天外來客。
虹剛剛十六歲,水靈白淨,烏黑濃密的短發襯著光潔的小臉,右邊的頭發用橡皮筋紮起一股,一擺一晃的顯著孩子氣;笑起來時,亮晶晶的丹鳳眼天真黠慧,你看著她,會感到一種精神上的愉悅。她最動人的魅力是她嫋嫋娜娜的體態,看上去很苗條,但結實豐滿,有一種剛剛成熟的女子的美,引得路人再三地回頭瞧。
下鄉不久,她就玩上了渡船。對岸的人喊渡船時,虹會跳上船去,拿起長篙,將渡船撐到對岸,又將過渡的人和牛撐過來。船攏岸時,她用篙尖,有鐵錐的那一端頂著麻石,不讓船頭突然撞在堅硬的麻石上,然後舉起長篙,插進船頭的一個鐵環裏,直到深深地插進水裏,插穩著,又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扛鋤挑擔的人上岸去。牛過時,她會拍拍牛的肚子,喊著:牛!牛!牛哞幾聲,然後揚起尾巴甩些泥水在虹的身上,虹會咯咯咯地笑起來。管渡船的人也就樂得坐在岸邊的石頭上抽喇叭筒。
河街人說起虹的美時總要加上一句:石林瘋子都曉得她好看。
石林瘋子的年齡誰也說不準,也沒人會在乎。瘋子兩個字就足矣,他就是瘋子,瘋子就是他。一年四季身上就油光烏亮的一件爛棉衣和隻能遮羞的吊襠褲,腰間係根草繩,一雙赤腳猶如熊掌。刺眼的是他一頭四散亂叉的頭發,像一蓬瘋長的白茅草,你隻能從草縫裏看到他支離破碎的臉,黑得像牛糞,使這蓬茅草開得特別茂盛。
石林瘋子原是縣城農業部門的幹部,因為犯了錯誤,下放到白水街當了農民。剛下放的那些天,還穿著四個口袋的幹部服。每天天一亮就跪在街口的石板上接受批鬥,狂風暴雨天照樣跪。民兵隊長四苟變著法子出招:夏天給他戴棉帽穿棉農,冬天一桶一桶的涼水從他頭頂上往下澆,直到他全身發抖,倒在地上抽搐不止。他的老婆看不下去,帶著孩子走了。石林從此瘋了。他瘋了以後,成了自由之身,走到哪裏,哪裏就臭氣熏天。人們像給大幹部讓道似的給他讓道,他也就叉手叉腳地走螃蟹路。
虹下鄉時,隊裏安排她和希妹住在石林瘋子的吊腳樓上,因為瘋子長年在外漂蕩,房子空著。房子年久失修,幾根柱子幾根房梁還牢固,算是撐起了這間屋。屋裏除了缺胳膊少腿的畚箕,一堆黴壞的稻草,還依稀可辨一個泥巴糊的灶台,上麵架著一口盛滿灰塵的鐵鍋。樓上連門都沒有,隻是一個伸長手就摸到屋頂的小閣樓。姑娘們整理了幾天,支上兩張床,算是安了家。
有一天早晨,石林瘋子突然回到了白水街,他就站在吊腳樓東頭的聾子伯屋前。聾子伯的豆腐店剛開門,聾子伯一見他就轉身進屋,隨後端出一大瓦缽冒著熱氣的豆渣來。石林瘋子就坐在街基上,把整張臉都貼進瓦缽裏狼吞虎咽地吃著,抬起頭時一臉白糊糊的豆渣沫。
石林,石林瘋子!幾個男孩跑過來,從他棉衣窟窿裏扯出幾團棉花然後又一陣風跑開。聾子伯就罵:小狗崽子,他是你們的爺!
聾子伯總記得石林瘋子當過管農民的幹部,幹部有錯還是幹部,幹部瘋了也還是幹部。
瘋子去追他們,用一種含糊不清的聲音吼著:嗨!嗨!嗨!他一吼,街上的狗都汪汪汪地叫起來,瘋子以為是衝他來的,就吼得更凶,好像要把所有狗的聲音全壓下去。
因為傍著一條白水河,河街又叫白水街。原本隻有一排吊腳樓,一條兩米多寬的青石板路,隨著人員增多房屋不斷地向裏擴建,就多了一些黑瓦泥巴牆的房子和瓜棚院落,自然有了幾條拐彎抹角的卵石小巷。後來公路通了,上公路過河渡的人都從此地經過,能幹的人家把堂屋改成了鋪麵,搞起了豆腐店、炒貨店、理發店、縫紉店,白水街成了像模像樣的小街。街上的人也就比那些交通閉塞地區的農民要活泛得多,古靈精怪得多。
一個早晨,石林瘋子一鬧,街上的鋪麵漸次敞開,吊腳樓和街巷角落裏的狗全都叫了起來。
有人故意指著一間牛欄屋對石林說,瘋子,這才是你的屋呢。石林不理會,晚上還是進自家屋,還是睡在樓下他原先睡的草堆上。
虹求助於聾子伯,聾子伯卻說:“怕什麼,他又不是鬼!”
“對,鬼都不怕,還怕他一個瘋子!”虹口裏說著,夜裏卻悄悄地在枕頭底下放了一把柴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