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我並沒有去瓦屋,而是奔了老墳地。
這件事,是我早就計劃好的,要去給羅曉飛上個墳。趁著這大好的天氣,風和日麗,去做一個了斷。我的身上帶著邵娜的一封信,是前幾天去成集街上趕集時我從郵電所取的。這封信沒有經過老莊子上任何人的手,甚至繼芳也不知道。信的內容我早已經背得滾瓜爛熟。
一路上,我背誦著這封信,在心裏和邵娜告別。再過一會兒它就將灰飛煙滅,不見蹤影了。從今往後世上再也沒有這封信,也再也沒有我和邵娜這回事兒了。邵娜的信是這樣寫的——
曉飛:
你受苦了,十分抱歉!這都是因為我計劃不周造成的,希望你不要喪失信心。事情總是要經過很多曲折的,黎明以前總是最黑暗的。不是說,冬天來了,春天就已經不遠了嗎?
我經過反複思考,覺得我們還是要從為死者平反昭雪開始。如果不能為你平反,即使證明你是羅曉飛也還是辦不回南京。好在目前的國家形勢對我們十分有利。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已經聯係上了你哥哥羅勝,你姐姐羅莉也正在聯係中。羅勝已經同意,以家屬的名義要求為你平反。希望你不要氣餒,耐心等待,最後的勝利一定是屬於我們的!
祝一切好!並代我問候繼芳和銀針!
你的朋友邵娜
這封信現在就在我的手上。同時從懷裏掏出來的還有一刀草紙。我把它們放在地上,上麵壓了一塊土疙瘩。然後,觀察起羅曉飛的墳來。
它已經不再是一座新墳了,不再那麼特別和引人注目了。野草從地表一直蔓延到了墳頭上,中間再也沒有間隔。羅曉飛的墳和這裏所有的墳一樣,不過是一個小土堆而已,既無墓碑也沒有名字。當年的那塊寫著“知識青年羅曉飛之墓”的牌子也沒有了蹤影。我找了半天,發現那木牌正被我踩在腳下,鑲嵌在泥地裏。我將其挖出。如今它已成了一塊朽木,上麵的字跡難以辨認。今天暫且一用吧。
我將那牌子栽在墳前,然後從籃子裏取出幾隻裝著菜肴的碗,在地上一字排開。這才掏出了火柴。先點燃了邵娜的那封信,再用燃著的信引火,點燃了帶來的草紙。我從地上撿了一根樹枝,當撥火棍用,撥弄著那小小的火堆。朗朗的日光下麵,火堆顯得十分暗淡,不一會兒就熄滅了。這時候起了一陣風,將灰燼吹得像黑蝴蝶一樣地飄散開去。
然後我站起身來,向後退了一步,略整衣服,對著羅曉飛的墳和墳前的木牌開始鞠躬。一鞠躬,二鞠躬,一共是三鞠躬。鞠躬完畢,我看著那墳包說:
“聽好了,羅曉飛,你已經死了八年了,也應該安息了,從今往後這世上再也沒有你這號人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或長或短,或貧或富,都是一樣的,都得死,死了以後就再也不分彼此了。沒有人記得咱們,哪怕是兒女子孫呢?就算兒女子孫記得,他們的兒女子孫也記不得了。各人有各人的日子,各人有各人的命,所以呀,人要知足。活人要知足,死人就更是如此了。你是一個死人,死了八年了,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以前呀,咱們都沒有活過,頭一回做人就變活了,那是賺的。賺多賺少都是個賺,隻賺不賠沒啥吃虧的。對咱們這種情況來說就更是賺大發了。羅曉飛,你就安息吧,以後我也不會再來看你了。”
說完這番話再看那些墳,已然不同了。前後左右無數的墳包已連成了一片,線條極其柔和,甚至於美麗。就像是浪頭一樣,就像是浪頭接著浪頭,洶湧著向天邊滾去。一瞬間,我竟然有了暈船的感覺,似乎馬上就要摔倒在地。我趕緊以手撐地,不再去看眼前的墳。然後我將地上的幾隻菜碗收拾進籃子裏,就挎上籃子離開了。
轉眼之間,我就到了瓦屋門口,看見那座雕花門樓了。我推開瓦屋院子的大門,一步跨了進去,同時對著西邊的牛屋大聲喊道:“禮九,禮九……”
牛屋裏傳出禮九的聲音:“在呢。”
“咱們來盤六路洲!”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