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隻不過埋了死,死了埋,大概是有些忙不過來,估計連扛屍體的也該餓死好幾個了。晚風中似乎都帶著一股腐屍的氣息,沿途還聽人說還有走投無路冒險闖入平日的富戶家去劫糧的,隻在廚下瞧見了餓死的廚子和侍女,扔在柴堆旁,大概是打算用死人肉來做晚飯。

停不多時,嬴趙不忍再看,遂命馬車掉頭回城,此時天已擦黑,光線朦朦,地平線邊一片血光,四匹騮馬拉著華蓋圓輿的車子朝邯鄲西城門穩穩駛去。嬴趙最後打起竹簾,朝被籠罩在蒼茫暮色裏的遼闊原野投去匆匆一瞥,卻不經意間瞧見路邊不知何時騰起了野火,幾個蓬頭垢麵的村民互相攙扶著走出來坐在旁邊,扒拉著那些躺在地上的死人,無奈那些屍體形狀若骷髏,實在是沒有多少肉,他們便取刀來,將死人們的胸腹破開,扯出一串血淋淋的內髒,瀝幹淨,放在火上烤。

慘不忍睹,竟至於此!嬴趙大驚,轉臉一把摔下簾子,深吸兩口氣,頓時覺得心頭堵得厲害。

這便是亡國之象了吧?還有比這更可怕的情境麼?馬車吱吱呀呀緩緩前行,嬴趙闔上雙目,以袖掩臉,聽著駕車人的吆喝聲,鑾鈴晃蕩叮叮作響,他眼前卻不住地回放著剛剛看到的情形,他想到了自己漫長的一生中所經曆過的許多次災難,比如晉陽,比如長平,比如…………

時至今日,真的已經到了連反抗都無力的地步了麼?

天漸漸黑下來,馬車略略晃蕩著,徐徐駛至邯鄲西城門,估摸著就要通過城門時,嬴趙卻聽見車外隱隱有喧嘩之聲傳來,似有人在大聲說著什麼。車夫高喝兩聲,拉車的四匹馬猛地停住了。嬴趙的身子由於慣性微微前傾了一下,他還沉浸在方才的痛苦中,不知又發生了何事,隻得掀開簾子半探出頭往外看。

哪知呈現在他麵前的並不是往日巍峨高大的西城門,天光斂去,薄暮冥冥,馬夫垂首立在一邊,滿臉驚慌。嬴趙下得車來,放眼看去,正見城樓上青色旌旗倒在地下,篆書的趙字被一大堆亂石斷木掩埋,西城門已然無存,清風掠過,帶起幾點餘塵。一人多高的斷壁殘垣擋住寬敞青石路,嬴趙抬眼,隱隱可辨其中望樓頂端輪廓:他不久前剛通過的西城門,竟是毫無預兆地垮塌了,化為一片廢墟。

“殿下,他們說,您剛出城不久,這門就…………”

不知是誰在耳邊殷殷地說著話,嬴趙卻突然有些急切地走上前去,腰側的佩劍撞擊著玉璧鏗鏗作響。他想起了最近邯鄲城內流行的民謠。果然,他不顧旁人的阻攔,踩著瓦礫石塊,邁步登上廢墟,正看見幾縷詭異的白毛從城牆殘垣中露出來,有柳樹葉子那麼寬,根紮在地縫裏,已經長了老長,隨風搖曳,不似植物,也不似金木,看起來倒柔軟得很。

趙為號,秦為笑,以為不信,視地之生毛!

嬴趙扶著殘存的門軸,身子虛晃了晃,總算是沒有倒下。許久之後,他霍地仰首向天,狂笑起來。

“這西城門塌了,是要迎接從西而來的秦軍麼!”

果然是沒有反抗的餘地了吧,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也隻有一死。

在那片城門廢墟上坐了多久,嬴趙自己也不太記得了。他隻記得彼時高廣的雲漢已是一片深藍,唯有地平線處還殘留著少許幾抹緋色霞光,輕薄的羅紗一般,也越來越黯淡了。天色愈趨晦暗,街道上本來就死靜,此時更是人聲全無,臨街館肆紛紛收了門外的酒旗和攤鋪,萬家燈火次第亮起,夜終究是慢慢地降臨了。

侍從駕著馬車回宮了。留他一個人坐在那堆青色的廢墟之上,這裏曾是邯鄲正西的高大城門,頃刻間的崩塌顯得那樣突然和反常。那些破土而出的,像是蘆葦一樣的詭異的白毛就長在他麵前,一束束,一叢叢,四五尺長,隨著晚風微微搖擺,在暗色的天空下刺眼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