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一章(1 / 3)

雲雀 第一章

我就要動身走了。

在這個清冷的晚上,我收拾起行囊,把所有東西放進袋子裏去。那些東西,再也用不著了。參加宴會時所佩戴的項鏈,鑲鑽的耳環,尖細高跟鞋,都被我收起來了,不會再用。這個雜遝的城市,永不得安寧的地方,我終於就要走了。

我已經聽到山溪水潺潺流動的聲音,聽到一整片鬆濤在濃霧下輕聲歌唱。黎明是朦朧的青灰,正午是一片紫藍,傍晚到處是流動的嫣紅霞光。

這樣的情境,讓我低頭自喜;這樣的情境,我從未向他人言說;這樣的情境,它不是突然萌發的,它就在那裏。在我幼小的童年時代,在我盲目的青年時代,它已經在那裏了。然後,在萬物顯露的中年時代,在這樣的夜晚,我明確了自己的意念。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已經太晚了。那個層層大門隔斷的半空中的房屋格子,我已經倦意重重。

一切已經過去,也已經結束。一個女人,最精彩的年華,最耀眼的歲月,在自己並不知曉的時候就已經展開,在故事結束時才有所體悟。然後,在漫長的歲月裏,慢慢發酵、升華,一點點找回曾經的那個自己。這才知道,那就是最舒展的自己,美麗妖豔的自己。

跟你說些什麼好呢?

我的已經逝去的年華,有幾十個年頭了。但隻有三年時光,短暫的三年。那正是女人的風華年歲,最美好的年華。那樣的歲月,那樣的耀華,匆匆而逝。之前,和之後,也發生過許多故事,但這些故事都黯淡了。褪去原本的光彩,成為生命裏的一塊幕布,一場背景,沒有顏色,也沒有太多的記憶碎片,就像不曾有過一樣。隻有那一個人,和他相關的那些情境,隨著歲月逐漸久遠,變得愈加清晰。他的話,會輕響在耳邊。他的氣息,彌漫在周圍。他好像不曾離去,他也終與之無關。那些發生在我們之間的故事,成為永久懷念的對象,出現在這樣的黑夜裏。他成為虛構的真實,比曾經白日裏的那個人更加明了。直到這時,我才明白,真正地明了,我曾經陷入怎樣的情境,我曾經扮演過怎樣的自己。我所傾心的那個人,他眉目間的美、雅,穿越時空的界限,成為這黑夜裏無法忽視的真切。

真實與虛構,存在於不同的空間、區域、距離。在某種距離之內,別人無法觸及,自己也做不到。在那樣的區域,總是無法背叛自己。在有些事情上,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要看最在乎什麼,本性如何。如果本性是情感的,詩人式的,那麼,隻要一牽扯到這方麵的事務,就無法叛離自己,無法決定自己。有些事情,隻能交給本性來決定。想要改變這一點,隻能死。許多事情超越了死亡的界限,哪怕死去也做不到。這不是危言聳聽,這是真實的。每一場死亡,如果不是因為他力——意外、戰爭、瘟疫,而是因為自己的選擇,那樣的選擇,通常跟本性有關。寧願死掉,也不願意違背本性。自殺有許多種命題,毫無希望,絕望地死掉;或違背本性,人生沒有了基本的寄托,也是要死掉的。因為還沒有到那樣的地步,看起來還有些希望,有些留戀,有所懼怕,所以還不能死。如果說自殺和苟活之間有什麼區別的話,也隻在於此。

那是在廣州。

在那個城市裏,冬短夏長。冬天才剛剛來到,就已經過去了。夏天天氣炎熱,人們習慣於喝涼茶、煲甜品。

那時我剛好二十四歲,已經念完大學,在廣州工作了一年。我是一家公司的總經理辦公室文員。那家公司就在城市的南邊——珠江邊上。公司周邊的風景十分優美,夜晚可以在公司大門外的沿岸大道上散步。從江上吹過來的風,濕溜溜的,吹在臉上,像情人的手那樣溫柔親愛。

那天,我從辦公室裏走出來,到公司大門口等著。我就站在珠江邊上,注目那一片陽光下的寬闊江麵。水汽在日光下蒸騰,江麵飄浮著朦朧的水霧,寂無聲息。珠江河的各支流環繞著整座城市,就像是一位母親,輕搖著懷抱中的嬰兒,嘴裏唱著睡眠曲。

我站在那裏,正在等一輛新的黑色本田小轎車。我的手緊緊握著,握成一個拳頭。

我不記得那天穿的是什麼衣服了,也許是大學畢業那年添置的職業套裝。那是淡綠色的職業套裙,中規中矩的款式,套在我的身上,顯得有些老氣。買下這套衣服的想法十分簡單,希望把自己裝扮得更加成熟一些。我總是擔心自己顯得過於幼稚,那會讓來學校挑選職員的麵試官不放心。這樣幼稚的打扮,這樣幼稚的長相,怎麼可以勝任公司的工作呢?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可以叫人放心一些,值得信賴一些,卻又苦於沒有其他辦法,隻好依靠這樣一套裝束了。穿上它的時候,我的舉動好像也跟著合規矩起來。那些大幅度的動作,收斂了許多。笑起來的時候,也會學著別人用手捂著嘴,不露出滿口牙齒。在特定的情況下,我不再那麼放肆地笑了,不再笑得喘不過氣來了。

添置這身套裝所用的錢,是我的母親從親戚那裏借來的。大四那一年,我母親到處為我籌款,支撐我順利畢業直到找到工作。她借錢的地方,也就是那幾戶人家,這個親友啊,那個鄰舍啊。我知道,除了舉債,家裏不可能再為我拿出一分餘錢來了。為了供我讀書,讀大學,家裏已經勉為其難、費力支撐了。若是父親能夠一直勞作,沒有生病,家裏倒也可以勉強過得去。但在我讀大二那年,父親突然生了一場大病,從此他就再也沒有辦法去田裏幹活。他隻能做一些很輕巧的活計,像煮飯、掃地、洗衣服這樣的家務活。去稻田裏插秧,打農藥、收稻穀,把穀子挑回家裏來,或是到山上去種冬瓜、種煙,通宵達旦守在灶火旁烤煙,這些以前由他做的事情,他已經做不了,隻好改由母親一個人承擔。母親對於突然增加的繁重勞動,倒是沒有抱怨什麼。她以前一直跟著父親忙這些事情,已經習慣了。她有粗壯的身體,長得不高,還有些胖,臉被毒辣的太陽曬成黝黑色,樣子不怎麼好看,幹起活來卻毫不含糊。我記得那幾年母親總是起早貪黑,每天在外麵暴曬、暴淋。她竟然撐得住,沒有倒下去,煎熬著,一直到我畢業,才減少了一些勞作。

為了給父親治病,家裏已經開始欠債了。再加上我讀大學的開銷,債務便累積起來。不過這些沒有關係,隻要我一畢業,找到一份工作,家裏就會有新的收入來源。因此,在我畢業那年,剛剛開學,父親就寫信來。他在信裏說:我和你母親已經老了,家裏以後一切要靠你,由你來負責啦。你哥哥是靠不住的。你要負責我們養老,還要準備一筆錢給你哥哥娶親。我們現在已經掙不到錢了,隻能讓你負擔哥哥的婚事。你給你哥哥準備婚事的錢,就算是你給我們的。

父親的信是用什麼紙寫的?大概就是用那種很普通的白紙寫的吧。除此之外,我也想不起還有什麼紙來。那種浪漫的粉紅色的信箋,我們家買不起,也舍不得買。那時我和父母經常通信,這對於我是一件大事。每次我都要寫好幾張信紙,字要寫得很大,每行的間距要留得很寬,他們才能看清楚。父親每封信都回,總是選在大白天,太陽光已經照進堂屋,屋子裏光線很充足。他讓母親把筆和紙拿過來,戴著一副老花鏡,坐在堂屋裏那個破了半邊角的老木桌子前,費力地給我寫信。

瞧,我握著我的手,拳頭握得緊緊的。這種動作是下意識的,是在不自覺的情況下發生的。如果我能夠意識到,自己緊緊握著拳頭,我就會使勁把拳頭掰開。那確實需要一番力氣,不去費力做這個動作,我就沒有辦法讓自己的手攤開來。像平常人那樣,輕輕握著就好了,不用那麼死死拽著。那樣很費氣力,很浪費我的精神。不過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放開我的手。隻要我的意識一離開我的手,不再去注意它,它就又握回去了。後來,我也懶得管了,握著就握著吧。因此我的手總是腫著,手背上的皮膚會發紫發脹,青筋都暴露出來了,十分顯眼。

我在夜裏也握著拳頭,就握著拳頭睡覺。那個時候總是做噩夢。做得最多的夢,就是拖著一個箱子在大街上走,流浪,毫無目的、毫無著落。我總是夢見自己找不到工作,沒有老板肯要我。我苦苦哀求他們,他們就是不肯動憐憫之心。我毫無辦法,隻能一直在大街上走。一直走,一直流浪。

我保持著這樣的姿勢緊握拳頭,一刻也不能放鬆。大概有好幾年時間,一直都是這樣。

我哥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喝酒,又從什麼時候開始自殺的?我已經記不起來了。應該是我讀大學的時候,或者更早。好像有人告訴我,你哥哥喝了農藥,被送到鎮醫院去了。發生那樣的事情讓我感到很震驚。在我最初的印象當中,哥哥一直朝氣蓬勃,十分陽光。他有健康的體魄,這一點繼承了父親的優點。父親三十歲之前沒有生過病,一次感冒都沒有得過。他是軍人,曾經當過七年兵,身體好也在常理之中。所以,當我聽到哥哥喝農藥自殺時,可想而知我的心受到了多大的衝擊。我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但事實就是如此。從此之後,我就開始注意我哥哥的一舉一動了。我發現他已經被死欲抓緊了,他總是在本子上寫著:為什麼不自殺?為什麼不自殺?有時在他的床單上也會看到用圓珠筆寫的這些話。我記得有一次,他在上麵寫著:假如沒有活著的理由,為什麼還要活著?我看到這些話,已經記不得自己當時想了些什麼。或許我過於天真,認為哥哥年輕氣盛,不過跟我們開玩笑。我也發現他的手臂上總有傷口,應該是割脈留下的傷痕,有時是用煙頭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