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十章(1 / 3)

雲雀 第十章

我已經累了。我好累,疲憊至極。我想睡上一覺,不要再醒過來。生命之戰持久進行著,永遠不會結束,沒有盡頭。人生之戰。我身心疲憊,對生活已經厭倦透了,不願意再繼續下去。

我遊蕩在廣州的街頭。我背靠在路旁的一棵大樹上。我幻想著,幻想著自己變成了一棵樹。我把枝頭伸向廣闊的天空,繁葉在光合作用之下生長。我渴望著,隻需要空氣、水和光,就可以活下去。我不需要吃飯、穿衣、治病,也不需要擔負家人。我在天空之下伸展長長的胳臂,自由而慵懶。人間的一切都與我毫無關聯,我隻是望向那通往城市深處的荒涼大道。

但那隻是一場美夢,人生是無法停止的,我必須活過這一生。很快,新的戰役就再次打響了。我毫無辦法,隻好疲於應戰。那一次戰役,因母親而起。哥哥離婚之後,有一陣子母親像是中了魔,她的行為看上去十分怪異。剛開始父親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一直到後來有人到我家來,說母親欠了他一萬多塊錢,父親才如夢初醒。這個人在村子裏做買馬的莊家。買馬本來是被禁止的,在我們那裏卻很盛行,許多人參與其中。有的人以此為樂,尋找生活的刺激。有的人卻以此為生,要麼坐莊,要麼大買大中。如果沒有中,又沒有現錢給莊家,就會被追討,恐嚇,有時會被打一頓。許多人為此離家出走,甚至家破人亡。

那天晚上,那個坐莊的已經到我家來追債,我母親知道瞞不下去了,她一定被嚇壞了。被嚇壞的還有父親,我們家欠上了一萬多元的賭債,而家裏一分錢也沒有。一家三口,沒有人可以自食其力,個個還疾病纏身,每個月要花費不少的醫藥費。

那個人知道我的存在。他知道,隻要我父母給我打電話,一定可以拿到那筆賭債。可我的父母怎麼好意思向我開口,他們知道女兒這些年為了這個家有多麼不容易。他們一直沒有告訴我這件事,每次我打電話回家,他們隻說家裏一切都好。但那一時段,家裏的情形真是糟糕透了。因為一直沒有拿到賭債,那個人已經顯露出他本來的麵目。他的臉上一定也長滿橫肉,從他眼睛裏射出來的光芒一定也異常可怕。敢於坐莊的人都是這副模樣,不然他怎麼在那個場麵裏混?他找了人來惡狠狠地對父親說,如果再不還債,就要打斷他的腿。

他要打斷我父親的腿?他竟敢說出這樣的話?多麼放肆!多麼冷血!多麼不可思議!我的父親已經是一個垂垂老者,但他曾經當過七年兵,他有多麼輝煌的過去!退伍之後,他成為村裏的支部書記,連續做了十多年,沒有占用過村裏的一分錢。家裏那麼窮,但我的父親,一直受到村裏人的尊重。周圍的人,都相信他,尊敬他。我們這位可敬可親的父親,如今卻被無賴之人恐嚇!我的父親,他感到了人生的淒涼!

我想父親也感到了恐懼,對那個人的恐懼,那種人完全可以做出叫人可怕的事情來。如果他真的找人來打我父親,父親毫無還手的可能。他已經老了,曾經的威嚴和健壯,已經隨著歲月的流逝,再也無法找回。父親滿心愁悶,經常徹夜未眠,他心中的悲戚,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發泄!他的心已破碎了,感到從未有過的哀痛!

我從來不曾知道,那一次父親會如此痛苦。父親,曾是怎樣的父親!他那個人,即使在目睹爺爺被山上的土匪抓去丟進坑裏,被亂石砸死,被黃土掩埋,他的內心也沒有如此悲涼。我的爺爺,當地的農改主席,就是這樣死的,被山上的土匪活活砸死!湘西的土匪,從來都十分凶殘,氣勢囂張!爺爺是我們縣裏的烈士,他死得太早了,已經被人遺忘。他死時,父親還沒有結婚,我們對他完全沒有概念。但全家人皆知道,爺爺是一個烈士,他的名字寫在縣誌上。我奶奶也有烈士家屬的撫恤金。

母親清楚自己做錯了事。但在那時,如果她不依靠買馬轉移注意力,也許就熬不下去了。買馬,至少讓她暫時忘掉人生的苦痛。很多的人,在極端的痛苦之中投身賭博、毒品、犯罪,從此沉淪。我的母親,她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如此普通,沒有大誌,並不堅強,她所要承受的卻實在是太多了。所以,她走向了生命的極端,開始玩起這個人世間異常危險的遊戲來。我的心,因此而感到格外的淒涼。

我想,在那個時期,我的母親一定著了魔狂。任何一個身處她那種境地的人,都可能發狂,喪失正常的心態。這樣的事例很多。我看到一個近鄰,因為人生的磨難,她發了瘋。當你見到她,如果她正是狀態好的時候,她會朝你笑,跟你聊天,一點事也沒有;如果她發起瘋來,會舞刀弄棒,見人就砍,毫不留情,極為可怕。她得了瘋病,一家人十分可憐。兒子娶不到媳婦,老公一直要照顧她,還要獨自承擔農活,極其瘦。家裏依舊沒有餘錢,有一點錢,就拿來給她買藥。

我如此害怕我的母親會瘋掉。剛開始,我不知道母親買馬這件事,他們瞞著我。那個過程是十分恐怖的。那些日子,我不知道他們怎麼熬了過來。母親一天到晚都在說,她要到大姐那裏去幫工。真是可笑!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誰會雇用她幹活?但她自信滿滿,認為這個辦法行得通:我的身體好得很,我什麼都幹得動,一百多斤的擔子也能挑。不過是抓雞糞嘛!有什麼不能的?女兒能做的,我都能做!大姐那時在海南幫人抓雞糞、捉魚。我的母親,已經被生活轉得徹底暈了頭!父親第一次跟她鬧起脾氣。他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幾乎沒有對母親大聲說過話。但那一次,他還是忍無可忍。

你為什麼要去買馬?你昏了頭了嗎?被鬼魂附體了嗎?家裏窮成這個樣子,爛成這個樣子,你還要去買馬!虧了一萬多塊!我不管你了,死了賣了我都不管你了。你自己去還這個錢,這個錢,跟我沒有關係。

父親第一次說出恩斷義絕的話來,他說他不管母親了。

母親無話可說,她能說什麼呢?那時,她一次次跑去買馬,又很少中,她已經失去了理智。她全部的行為,都表現出一個賭徒的形態來。她無力控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隻是每天不停去報數,欠賬,直到那個莊家不願意再給她賒賬為止。

我的父親,很長時間不願意跟母親說話。他跑到鄰居家裏打撲克牌,一直玩到深夜。母親去那裏等他,夜很深了,她對他說,我們回家吧,已經很晚了。

你自己回去,我不回去,我不想睡覺,我睡不著,你自己回去。

母親感到後背有一種穿透脊骨的涼意。她的老公,我的父親,從來沒有這般冷漠地對待她。他對她,一直具備現代文明人的態度和方式。他給予她足夠的愛,給予她自由和尊重,給予她財權,給予她一切的所需。他給了她完全的平等、獨立、自由。上天賜予她一個無可挑剔的老公,可如今他決定要拋棄她。

我是在後來父親生病之後,才了解到家裏所發生的一切。我拿出一萬元存款,為家裏還了賭債。我的父親,因為天天晚上熬夜打牌,借此消愁,體質大為下降。他的血糖升得很高,一直都降不下來。人體的整個運作係統,在高血糖狀態之下受到極大損害。更重要的是,父親的心快要支撐不住了。他的整個人,已經失去了某種意誌,意念,快要不行了。他再一次被抬進了醫院,他全身的血液幾近凝固,手指無法抽出血來,醫生以為他得癌症了。

父親,如此堅強、樂觀、豁達。在長久的歲月裏,他以一個鋼鐵男人的意誌支撐著這個家庭。家道艱難,父親無時無刻不勸慰母親。如果沒有父親的開導,母親不知道已經成為什麼模樣。但那次生病,讓父親變得異常虛弱。他的意誌力,好像一夜之間消失了。他變成了一個孩子,整天罵人,見人就罵。二姐去看他,他把她罵得像狗一樣。他罵我的母親,罵她為什麼還沒有死掉。他詛咒自己的身體,要我母親拿一把刀來,把他砍了,砍成兩段。

我的父親,為他的依舊活著,而感到深深的不安。他的心裏,對於我,有巨大的愧疚感。好幾次,在我毫無準備的情形下,他問我,女兒,假如我還要活十年,十五年,到八十多歲還沒有死掉,你會怎麼想?哎,女兒,過來,真的,我問你,假如我一直不死,你該怎麼辦?

我被他的話嚇住了。我完全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問我。他怎麼會問自己的女兒,問她假如自己一直活著,她會如何想?難道他不知道,對於女兒,他,我的父親,曾是我童年裏全部歡樂的源泉?到如今,他依舊是我生命裏最重要的牽掛?假如沒有他,沒有家人,我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必要繼續活下去。對家人的責任,是我必須活下去的緣由。難道對於這一點,他沒有了解過嗎?我難以想象,我的父親,會把他的活著當成是我的負擔。他內心裏對我的愧疚,有多麼深刻!

自從那次生病之後,父親的脾氣變得很壞,他整天對母親大叫大罵。母親無言承擔了這一切,還要日夜照顧他。醫生給父親開了大劑量的胰島素,每隔一段時間就打一瓶吊水,終於在熬了幾天幾夜之後,父親的血糖降下來了。

父親再一次從鬼門關回來了,真是值得慶幸,但他的磨難還遠遠沒有結束,他的磨難要到死那一刻才能結束。從1995年到2006年,整整十二年間,父親每天、每夜,都在為疾病所煎熬。一年之內,他要上好幾次醫院,在醫院裏躺上一個月,再回到家裏來。父親每次進醫院,全家人都愁心不已,我常常為此徹夜未眠。家裏每天在煲藥,藥味彌漫在整個屋子裏。母親把從鎮上抓回來的藥材用清水泡二十分鍾,放進砂罐裏煲半個小時,涼上一陣子,再把藥倒進瓷碗裏,端給父親喝。天天都是如此。我記得每次煲藥時,母親要用半張暗黃色的薄棉紙糊住砂罐的開口,藥味才不會從藥裏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