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跟著一個幹部走進了一個土圍子。這個圍子的正式名稱是東直勞改農場第四大隊,鄰近的蘇北農民都叫它勞改圍子。那時候押一個人進勞改圍子比趕一頭羊去集市還要容易。然而離開這個圍子殊非易事,我足足用了二十二年,有的人用了一輩子。
圍子是由一道很厚的土牆圍成的。我是從圍子的一個缺口進去的,缺口的兩邊是崗亭。沿著圍牆裏邊有一圈圍河,是勞改隊的第二道防線。因為是死水,河水髒得發綠。大概前兩天下過大雨,圍子裏的空地上布滿了腳印形成的坑坑窪窪。
離崗亭不遠是大夥房,前方的木樁上吊著一塊鐵板,是當起床鍾敲的。再往裏,有四幢土坯草房,一幢是牛房,另外三幢分屬三個中隊。也許是年久失修,土坯外麵處處露出暗黃色的麥草莖。屋頂也是用麥草和泥巴苫的,麥草已經腐朽發黑。
我被編在三中隊。監房是靠近牛房的那一幢。當我跟著勞改幹部進入監房時,看到門上貼有一張褪了色的紙條,上麵寫著“同犯注意”字樣。沿著兩道長牆,壘有兩排土坯通鋪,約摸五六十公尺長,上麵的土坯東倒西歪,還殘留了少許淩亂的麥草。當中的泥巴過道踩得非常結實,可是很潮濕。
屋裏已經有十來個人,多數是衣衫襤褸的流氓小偷,也有幾個穿藍布中山裝像幹部模樣的。十一月的蘇北灘塗,天寒料峭,氣溫已近零度。在潮濕的泥地上鋪上一層麥草,十幾個人便擠在一起睡下了。在陰冷潮濕的監房裏,我即使是和衣而眠,仍然凍得瑟縮一團,加上初入牢籠,思緒萬千,根本無法成眠。令我驚歎的是:在我幾乎是睜著眼睛盼天亮的情況下,一早起來發現我的眼鏡、鋼筆以及一隻僅剩幾角錢的錢包竟然不翼而飛。
右派現在淪落到隻能和小偷流氓強奸犯為伍了,實際上連流氓小偷都還不如。
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押進來。新來的人一進圍子便在大夥房前麵的空地上排隊點名。他們之中什麼人都有,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醜的帥的、衣不蔽體的、服飾光鮮的,像是命運之神的一次惡作劇,隨機取樣地把這些人湊合到一個勞改的名號之下。
我也是這名號下的一員,我的勞改身份不久便定格在一張相片上了。這張相片是貼著監房的土坯牆照的,胸前還粘了一張號碼。我從來就沒見過這張相片,想必是放在我的檔案材料裏了,然後這檔案便如影隨形地跟著我,直到我離開了這個國度。
凍過一夜之後,第二天派我和一個人稱“三進宮”的流氓一起抬棉秸。“三進宮”就是先後進過三次勞改隊的意思。我本不知他的底細,他是在排隊打早飯時露的餡。我聽他在和別人吵架時脫口而出:“我都吃過‘三橋飯’,還怕你?”我問後麵的人什麼叫“三橋飯”,那人告訴我,“三橋”就是上海的提籃橋、南京的老虎橋和娃娃橋監獄。吃過“三橋飯”至少是個“三進宮”。從此我知道吃過“三橋飯”的是狠角,不好惹。
棉田離圍子還有很長一段路,包括好幾塊條田,條田是由條溝分割開的。我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麼大的田疇。棉花基本上已采摘完了,隻剩下少許僵瓣花星羅棋布地點綴著。棉花秸已經被砍倒了一大片,是用鋤頭砍的,因為地皮已凍硬了,鋤刃使勁一鋤,棉花秸便齊根斷了。
我從來沒抬過這麼重的東西,杠棒壓得肩膀生疼,而且每過一道斜坡,肩上的分量就會加重一些,原來抬後杠的“三進宮”趁下坡的當兒,故意踮起腳,讓棉秸滑向我這一頭。我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又不敢挑戰這個吃過“三橋飯”的家夥,隻好建議歇一肩:“我抬不動了,歇一肩吧!”“三進宮”二話不說就歇了肩。我趁機將棉秸的捆繩調回到中間。
“你是大畜生(學生)吧!”“三進宮”突然發問。
00“以前是!”我不知他從哪得來的情報,因為在此之前我並沒跟他說過話。同時我還把他說的大畜生當做是咬字不清,不以為是在罵我。
“不管怎樣,你總是吃屎(知識)分子了!”這回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不僅吃屎分子而且前麵說的大畜生也都是故意的。
“別開玩笑了,現在大家都是勞改分子。”我隻好把話岔開去,惹不起總躲得起。
抬著抬著覺著肩膀上黏糊糊的,原來是肩上的皮磨破了,由於疼得慌,沒心思理會“三進宮”嘴裏吐出的象牙。幸虧“三進宮”主動叫了幾次歇肩,我以為是照顧我,一點不知道這是他的預謀。
開過晚飯,勞改隊長集合點名。點名是勞改隊的術語,意思是訓話。如果是聽報告便叫上大課。天好在屋外空地上進行,逢到下雨下雪,就在屋內。上完大課還要討論,所有這些統統叫做“學習”。
隊長大步流星地走到我們麵前,黑暗裏聽見兩聲幹咳:“現在開始點名。今天工地上出現不少問題……有消極怠工的,有牢騷怪話的,還有在勞動時間偷挖胡蘿卜的,其中最嚴重的是褚××。”
後來我知道胡蘿卜在農場是大路貨,到處都有。胡蘿卜耐鹽堿,播種起來也很容易,抓一把種子往空中一撒,便紛紛揚揚地飄得到處都是,因為它的種子扁平細小而且輕如飛絮。農場的邊角空地和田埂兩旁處處都長著,綠色的纓子露在地表上,很容易讓人看到。
隊長叫褚××站出來,還說要給他照相。於是我們這夥集合在一起的人群裏便有人嚷嚷:“褚××站出來,站出來!照相,照相!”一個黑影從人堆裏走了出來,幾個大步之後一轉身便麵朝大家。動作之嫻熟令我歎服。後來聽人說小褚原來是個“二進宮”的小偷,頭一回因為年齡小,進的是少年管教所。他是專扒貨運列車的,甚至國際貨運都敢扒。據說他在火車上把罐頭吃了,又搬了許多丟給過路的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