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煙有煙癮,酒有酒癮,毒有毒癮。對於讀過十幾年書的人,有書癮應該是不奇怪的事。自從我唯一的一本書《克魯泡特金自傳》被沒收之後,我便無書可看了。每天十個小時以上的勞動,待到收工的時候已經累趴了,為什麼還要讀書?我想,這就像書讀累了需要活動活動筋骨,筋骨累了大概也需要活動活動腦筋吧!
在一百零八將押進了蘇北利亞以後,書荒便基本舒緩下來,因為他們每個人都帶來了幾本書,江蘇文聯“探求者集團”的陳椿年,更是背了一麻袋過來。血燃冰寫的《右派長恨歌》裏有兩句:“辛酸雙目淚,蕭瑟一肩書”,就是這些右派們的寫照。
一個人擁有的書畢竟有限,有人便想出來相互交換的辦法,這樣可看的書就多起來了。每到收工或者逢十休息的時候,搗鼓換書的活動便活躍起來。這種交換純粹是交換閱讀,但也有人喜歡把事情搞得複雜化。有個姓顧的在換書時總要查看人家書後的標價,如果你的書價比他的便宜,就要你另加一本書作為補償。我覺得這家夥有點“威尼斯商人”的味道,所以從不與他換書。如果有的書你確實喜歡,想據為己有,不管你是用書去換或用錢去買,便都成了真正的“交換”,即“在物的形態上所有權的交換”了。我有一次用兩個窩窩頭換了一本殘缺的英文字典,就屬於這類交換。
一天我偶爾發現一個新來的“二進宮”丟棄的喇叭煙屁股是印了英文字的薄道林紙,經仔細辨認後確定是英文字典。我便對他說:“這本字典燒掉太可惜了,能不能給我?”他說:“我不能白給你,除非拿兩個窩窩頭來換!”那時候兩個窩窩頭相當於一頓午飯。我咬了咬牙,餓了一頓飯,換來了那已被撕掉三分之一的破字典。
有了書之後,又覺得看書的時間實在太少。白天隻有吃午飯的半個小時可資利用,也隻能是一邊吃著一邊看著。通常飯是抬到工地上來吃的,因此書也必須帶到工地才行。我的字典太厚,鼓鼓囊囊的,在早上通過崗哨時容易被查出來。所以我便每天撕幾張帶去,就說是當大便紙用的。讀完之後再疊回去。有時候工地相當遠,如灌南50號地,走一個單趟也得半個多小時。於是有人利用這段時間,邊走路邊看書。甚至還有人把書掛在扁擔上來讀,我就見到陳椿年和錢亮這樣幹過。當然要是給幹部撞見了少不了會挨一頓訓。
晚上“學習”過後,應該還有一點時間看書,尤其是在冬季的漫漫長夜。有人用小藥瓶子做一盞油燈,再偷了監房裏馬燈的油來點上,但隻點了一次便給人彙報了。後來有個聰明人發明了一種蛤蜊油燈,這蛤蜊油是冬天用來搽手防凍瘡的,完全可以通過開大賬(記賬買東西)買到,而且非常之便宜。用破棉絮搓一根燈芯插在蛤蜊油裏,點上火便成了一盞微型小燈。這燈擱在枕頭邊,勉強能照見兩三行字。
有人連蛤蜊油都舍不得買,隻用草紙卷紙媒兒來代替。一個晚上我正準備蒙頭睡覺,忽見斜對麵的鋪位上閃著一道道紅光。我探起身一看,原來是有人在吹紙媒兒看書,每吹一下便看一行。我想這個人實在有辦法,倘使西漢時的匡衡知道有這個辦法,或許用不著去“鑿壁偷光”了,隻可惜那時候蔡倫還沒發明紙呢!
一九六一年底。右派從各個勞改單位調出來,在鄰近大有舍的大有勞改農場成立了右派大隊。因為全是右派,看書的風氣就更濃了。這時候讀書也不必用蛤蜊油燈或吹紙媒兒了,到鎮上買點煤油回來就行了,反正我們隔三差五便要去鎮上挑糞或運糧,再不然趁逢十休息的時候請假去鎮上跑一趟也不難。
頭幾個月確有不少右派回去了,雖然後來無緣無故地踩刹車。實際上刹車的“緣故”還是有的,而且偉大領袖在八屆十中全會上也講過了,隻是右派們並不知情。因為中國的知情權是分等級的,紅頭文件發到哪一級是有明確規定的,所以不少人仍存有回原單位重操舊業的幻想。於是愛讀書的人不再像過去那樣有書就讀,而是側重於各自的專業。
幾個學文科的如王三中、血燃冰、蕭颯、朱懷真等除繼續閱讀文史外,還專注於國學,常暗自吟詩作賦排遣胸中鬱悶。據說右派改正後,蕭颯和朱懷真都成了詩詞作家,而且在中華詩詞學會上不期而遇了。崔前程、梁農蓀等是數學教師,經常複習數學。還有一個年輕的小學地理老師把中國地理、世界地理全都背得滾瓜爛熟,十幾個人捧著地圖都考他不倒。我想這個人如果回去教中學地理都綽綽有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