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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狗捉老鼠,多管閑事”,意思是管不該管的事。捉老鼠是貓的事,狗不應去插手,否則大家都越俎代庖,這世界就亂套了。

可見,“各司其職”這一遊戲規則在中國是早已有之的了。但是我們中國人往往說一套、做一套,“錢賺得不多,事管得不少”的仍大有人在。這些人之所以喜歡管事,並不是因為天生就是勞碌命,或者閑得無聊;也不是從前那個年代常說的“革命覺悟高”,而是腦子裏某種潛意識作怪。他們覺得管了別人的事便證明自己高別人一等了,於是一種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便油然而生。中國的封建製度延續了兩千多年,不論如何改朝換代,等級製度是雷打不動的。如果說英國人的殖民統治靠的是“分而治之”,那麼我們中國人的老傳統就是“等而治之”了。人一旦分出“等”了,高等的管中上等的,中上的管中等的,中等的管中下的,中下的管下等的,這每一等人都有人可管,便都有其自豪感了。

其中等而下之的如阿Q之流既無人可管,似乎自豪不起來了。不過阿Q自言自語“兒子打老子”,也算在精神上爭得了一點自豪感吧!自十九歲被打成右派接著投入勞改之後,我實際上比阿Q還遠不如呢!由於欠缺一點阿Q精神,怎麼也自豪不起來。

勞改分子被勞改隊管是理所當然的事,因此多年來我一直“規規矩矩”,不敢“亂說亂動”。後來我期滿了,依法不能再算是勞改分子了,但因為被冠上了“刑滿留場人員”這個雅號,也可能是無以歸“等”,隻好仍舊歸入勞改分子這一等了,就像“摘帽右派”仍歸入右派一類。

勞改期滿了,我“享受”了一次探親假。記得假條是這樣寫的:“茲有××勞改大隊刑滿留場人員××請假回家探親,自×月××日到×月××日止。請沿途軍警予以放行!”這張假條是我的通行證,也是我辦事時唯一拿得出來的證件。

我帶著就要見到父母和姐姐的歡愉心情走去車站買票,賣票的看了看我的假條,沒顧得開票就板起麵孔說:“一路上要老老實實,要服從群眾監督,知道嗎!”這幾句話把我的好心情一掃而光。我嘴上說“是”,心裏想:“幹你屁事?你不就是個賣車票的嗎,真是狗捉老鼠,多管閑事!”

傍晚到了鹽城,捏著假條找了家小旅舍投宿。開票的是個中年女人,她給我前麵的人都安排完了,輪到我,隻瞄了一眼我的假條就說“等一下”。我環顧四周,見角落裏還有幾個人站著,估計也屬於“等一下”的。見沒人排隊了,那女的便領著我們幾個“等一下”的到一間沒有門的大間,說了聲“就這裏”,轉身走了。十幾張板床和竹床橫七豎八地擺著,床上的被子沒整理過而且髒得和勞改犯用的差不離。

半夜裏突然電燈亮了,衝進來五六個凶神惡煞,齊聲吆喝:“全都站起來,把手放背後去,不準動!”一陣搜身、搜行李之後呼嘯而去。拂曉之前,又來了另一批人,其中還有兩個女的。後來知道,這些全是所謂群眾專政隊伍的,據說階級敵人實在太多,派出所忙不過來。

到了上海的家,母親抱著我大哭,還說:“活著就好!活著就好!”我來不及安慰母親,立馬就趕去派出所報到。在派出所被無緣無故地訓斥了一頓,其實也不能算無緣無故,因為刑滿兩個字就是緣故。

第二天居委會的老太太登門了,顯然“敵情”已經到了她那裏。她說是特別為教育我而來的,我隻得站著聆聽她的“教育”,還裝成畢恭畢敬的樣子。“教育”別人大概也是一種享受,老太愈“教育”愈興奮,以致到了欲罷不能的地步。後來大概是實在“教育”得太累了,臨走還說,過兩天再來。

我原先就計劃利用請假的時間到圖書館看書,因為多年勞改,與世隔絕,以致“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為省幾個車票錢,我一早便從家裏往上海圖書館趕。這時候街上的行人還不多,我邊走邊看街景,這街景其實跟我在這裏讀高中時差不多,隻是街心花園裏有許多中老年人在做體操或打太極拳。我奇怪這些人為什麼這樣熱衷於益壽延年?我隻管走我的,自以為不會有人知道我是誰,幸虧我臉上沒打金印。說巧也巧,走著走著,偏偏就碰上一個知道我是誰的女人。這個女的是我高中時的同學,因為她朝我看了一眼,我便叫了她的名字。她在上海教小學,因為當年沒考上大學。她看準了是我,就問:“你從那邊回來了嗎?”這“那邊”兩字顯然是勞改單位的意思。我說:“還沒呢!隻是請了個探親假。”她立馬揮了揮手:“再見!再見!”一下鑽進行人裏去了。對她的“再見”我是有感覺的,如果沒感覺,我便是死人了。

其實這個女同學對我應該是很熟悉的,因為當年她常常找我問功課,尤其是數學。她之所以找我並不是對我有意思,也不是沒有別人可問。而是因為我在班上最小,是被稱為“小赤佬”的,年齡比她小的多。他來找我,別人至少不會有異樣的眼光,因為那時候很少有姐弟戀的事。“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她肯定知道我在大學裏出了事,被抓到“那邊”去了。被抓到“那邊”的人,毫無疑問是危險分子了,像得了艾滋病的,個個避之唯恐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