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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孔夫子說“益者三友,損者三友”,話雖不錯,但總的來講是說交朋友要交對自己有好處的,這未免有點功利主義了。一個人不可能沒有朋友,我在勞改隊長達二十二年,也是交了朋友的。不過我交朋友,基本上是不講功利的。談得來的,即便是白丁也會往來;談不來的就算是鴻儒也絕無談笑。然而不講功利並不等於不要謹慎,其實在勞改隊交友,是特別要謹慎而且特別要有策略的。

有些朋友隻能偷偷摸摸、掩人耳目地去交,就像當年做地下工作一樣。愈是有獨立思想、愈是學富五車的朋友就愈要地下化,否則不但害己也會害人。兩個犯政治問題的人(中國的字典裏沒有“政治犯”這個詞),比如說兩個右派,或一個右派和一個“曆反”,切忌走在一起,即便偶然碰到了也隻能“道路以目”,絕對不要交談。因為日後遭人檢舉,追問你們談了些什麼,那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

有些朋友則非但可以堂而皇之地交,甚至家喻戶曉都無所謂。比如大多數刑事犯,他們甚少與政治有牽連,有的人鬥大的字都不識幾個。不過大部分知識分子是不屑與這類人交友的,因為他們講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這個人少了一點門戶之見,所以不論引車賣漿,甚或雞鳴狗盜之徒都能成為朋友。

另外,右派分子在勞改隊的生存之道就是切忌暴露思想,尤其是在形勢緊張和政治敏感的時期。例如在大躍進之時,在“三年自然災害”之時,在廬山會議之時,在中蘇分歧和發表九評之時,在文化大革命之時。在這種時候暴露你的真實思想,就等於往現行反革命的火坑裏跳。隻有如林昭、遇羅克和張誌新這些準備好了為真理赴死的人才會這樣做,一般凡夫俗子是辦不到的。當然也有些右派本來就沒有什麼思想,他們之所以成了右派完全是被那個“百分之五”害的。

你自己不暴露,勞改幹部尤其是那些管教幹事和指導員們,似乎就一籌莫展了,但是他們還是有辦法的,就是間接地從你的朋友那裏打開缺口。如果你的朋友能夠如實交代,那還算幸運;倘使在刑訊逼供之下來個胡編亂造,你就倒大黴了。

因此管教幹部在整你的材料之前總先要摸清你交了那些朋友。一九六五年,大有勞改農場場部來的叢幹事就是照此辦理的。

場部來的什麼叢幹事找我談話,這事本身就非同小可。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寫到一個人的厄運來臨是從逮捕開始的,在我們這裏恐怕要從談話開始。找你談話一般不會是好事,這至少說明你有問題了,或許是有人揭發你了,或許是別人的事牽扯上你了,再不然便是有什麼蛛絲馬跡被他們懷疑了。但他們不會開門見山地告訴你,總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繞彎子,再慢慢地包抄過來,最後迫你就範。這是他們的一套策略或戰術。倘若找你談話的人比較實事求是,那麼事情最後總能弄清楚。怕就怕遇上一個官迷心竅、一心向上爬的人,這種人會把屁大的事辦成大案,把一句玩笑話搞成現行反革命。叢幹事就是這樣的人,這人投機有方,升官有術,據說“文革”時混到了縣公安局長,“文革”以後怎麼樣,會不會打成“三種人”,就難說了。

叢幹事第一次找我談話時,我根本摸不清是怎麼回事。談完了,他要我寫一份思想彙報。在那個年代寫思想彙報之類就像吃飯睡覺一樣是與生俱來的事。至於自己的思想為什麼要向別人彙報?為什麼要別人來管?沒有人會覺得奇怪,更沒有人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來。後來到了美國,才發現那裏根本沒有人管,也沒有人有權管你的思想,人家隻有法律,不犯法誰也奈何不了你。

第二次談話,姓叢的便要我把投入勞改以來關係較好、接觸較多的人交代出來。我這時估計肯定是別人的事跟我扯上關係了。我把印象裏有可能出事的人在腦子裏過濾了一遍又一遍,最後猜是老董和老陳,但這兩個人早已遣返回家了,從來沒聯係過。如果把這兩個人寫上去豈不是不打自招嗎?如果不寫上去又不等於做賊心虛嗎?我考慮了一下,做了如下的處理:列出一個十幾人的名單,讓老董老陳一前一後插入其中。這樣我便把球踢回給姓叢的了,看他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