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馬也:在甲定的最後一年(1 / 3)

9馬也:在甲定的最後一年

當時不以為然,現在卻一下記起那件事。那一年別的學校高中段由兩年改成了三年,而甲定中學仍然是兩年,上到高二就畢業,我們為此不但沒有抱怨,反而覺得幸運,覺得自己運氣好。剛開始說我們也要增加一年,後來又說不增加了。高袁果果高興得跳起來,同時宣布,從現在起誰也不允許叫他高袁果果,要叫他高袁。他說高袁果果是一個小孩的名字,而他已經長大了,不能再用這個名字了。可大家已經叫習慣了,一時難以改口,誰叫他高袁果果他就瞪眼,這樣一來別人就更要叫了,因為什麼事惹不高興了更要叫,就像高袁果果是句罵人的話。別人一叫他就急,有一天他把一個女生的鋼筆碰落到地上去了,女生說,高袁果果,你眼睛瞎了?他指著女生說,你叫我什麼,你再叫?女生說,叫了又怎樣?高袁果果高袁果果高袁果果,你不是高袁果果你是誰!高袁給了女生一耳光。男生打女生,連他自己也覺得過分,他說,你怎麼罵我都行,就是不能叫我原來的名字!女生哭叫著撲上來和他對打,他沒還手,讓她揣,讓她踢,讓她掐。有那一聲響亮的耳光墊底,在心理上他已經贏了。

因為基礎太差,對知識本身就像患不治之症的人麵對良藥一樣,加上從沒有嚐到過考高分給人帶來的那種難以言喻的快樂,學習的倦怠像中了毒一樣難以自拔。在這方麵我比他們好一點,但我能體會到他們近乎絕望的麻痹和痛苦。

華老師成了我們的班主任,這天高袁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華老師正在講解《義理、考據和辭章》這一課,她走下講台,故意踢了一下高袁的桌腿,高袁醒了。他說,華老師,把畢業證書發給我們得了,反正我們考不上什麼大學,上課浪費我們的精力,也浪費你的精力。

她看了他一眼,沒理他,繼續講解姚鼐首次係統地提出和闡述了義理、考據、辭章三者相統一的觀點,這是桐城派文論的綱領和旗幟。

第二天,高袁又提這事,華老師說,好吧,隻要你能回答下麵這些問題,你就可以不上課,你就可以提前畢業。高袁說,你不要把題出得太難了。

不難。她說,我先問你,戴震是什麼人?

戴震?戴震我不認識。

高袁的回答引來哄堂大笑,他自己也跟著笑。雖然教室裏隻有六個人,可笑聲還是非常響。

戴震你當然不認識,他都死了幾百年了。李元強說。

好啦,下麵一個問題,《義理、考據和辭章》的作者是誰?

高袁低頭看了一下書,然後蠻有把握地回答:是施向東!

他的回答再次讓大家發笑。他愣了一下,忙把書拿起來看了一眼,紅著臉說:是施東向,不是施向東。

華老師把他的書拿去放到講台上,叫高袁回答第三個問題:什麼叫義理?

義理?高袁思考了一會,然後說,義理就是義理,義理的義,義理的理。

這次有一半的人沒有笑。

華老師也沒有笑。她說,好,我再問一個問題,請你說說搭訕這個詞的意思?

高袁撓了撓頭:搭訕?哪個訕?

言旁,一個山坡的山。

高袁看了一眼左邊的李元強,然後又看了一眼坐在他後麵的我。

不知道嗎?

這麼難的題,哪個能回答!

馬也你回答。

我已經預感到她要我回答,開學以來,凡是別人不能回答的問題她都叫我回答,我知道她這是為了提高我的成績,而我想要的,是每次回答完畢後她給我的那個微笑,為了這個微笑叫我幹什麼都行。也正因為如此,我比所有的人都努力。我站起來,胸有成竹地說:搭訕,是為了跟人接近或把尷尬的局麵敷衍過去而找話說。

她點了點頭,示意我坐下。叫高袁也坐下。

她放下書,掃了每個人一眼,在每個人身上分別停留了十秒鍾。然後語重心長地說:

“同學們,是的,你們馬上就要畢業了。可你們想過畢業了去幹什麼嗎?今後你們將麵臨什麼想過嗎?還有15年,新世紀就要來臨,15年過後,你們才30歲,最大的也才32歲,那是一個知識爆炸的時代,你們周圍,全都是有知識的人,這時候你們會怎麼樣?會失落、會尷尬、會為今天的得過且過後悔的。”她的聲音仍然溫柔,但聽在心裏,有一種過分令人忐忑不安的溫和。她在生氣,在怒其不爭,但她不想讓這種情緒蔓延。“15年,也許你們感覺還早,那我們就說現在,給你們發一個高中文憑,你們又能得到什麼樣的工作呢?當礦工?你們沒發現嗎?礦上幹重體力活的都是農民,我不是說幹體力活下賤,我是說幹體力活你們根本就不是他們的競爭對手!我們的學校教學條件差,這是事實,但可以因為條件差就自暴自棄嗎?自暴自棄的隻會傷害自己,但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

我感到她的心頭有千言萬語在尋找順序和方向,它們因為熾熱而東奔西突。她一方麵想說得更尖銳一點,深刻一點,但同時又在為這樣說是否妥當而猶豫。

她說不下去了,轉過身背對著我們,我看見她掏出手絹擦眼淚,刹那間我的喉頭發哽,眼睛也差點滾出來。其實我的眼淚已經冒出來了,我隻是沒讓它滾下來。擦幹眼淚,轉過身來,勉強笑了一下:

“對不起……繼續上課。”

那一笑讓我的心都快碎了,一種痛切的負疚溢滿全身,倉促之間,我恨不得立即向她發誓,一定好好學習,不虛度每一寸光陰。

她把義理、考據、辭章的古今含義抄寫在黑板上,這是要求背誦的。

教室裏很靜,她的粉筆不時吱的一聲。那番話別的老師也說過,有的用半是譏諷半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有的則用的是老太婆似的嘮叨,我們當然也知道這是為我們好,可我們從沒有真正在乎過,所以他們的苦口婆心往往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可她說出來的不一樣,她的表情、她的聲調讓人受不了,讓人心軟,聽了她的話你不得不認真做點什麼。

正當大家默默地抄寫的時候,高袁卻像傻子一樣充滿激情地、大聲地朗讀起來,沒有誰叫他讀,是他自己像一台失控的機器一樣讀起來:……義理和考據,是屬於文章內容方麵的問題。在我們說來,講究義理就是要求觀點正確,論據充分;講究考據就是要求材料準確。辭章是屬於文章形式方麵的問題。在我們說來,講究辭章就是要求適合於內容的完美的形式……

剛開始,我略略有些不滿,也暗暗替她著急,以為高袁果果又在搗蛋。可這樣一篇論文被他聲情並茂地朗讀著,你不能不受感染,他已經進入無我之境,已經完全沉浸在他朗讀的文字和句子當中。直至讀到第五段,他戛然而止,這才發現自己的愚蠢似的,麵紅耳赤地站起來,臉上滿是無辜和羞赧以及希望得到諒解的神情。他結結巴巴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