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在火車上，一切漸次發亮
不到四點，我準時醒來，窗外黑漆漆的，是我每天寫作的時候，可是我在行進的列車上。
遠處的村莊，如豆的燈火，一切肯定都被寂靜籠罩著。我猜想，如果這時有人接近那個村莊，狗都不會叫的。它不是不負責任，正是黎明時分，人和狗都是最困倦的時候。在城市裏，小偷常常這個時候光臨。
燈光畢竟讓人有一種溫暖的感覺，我想起許多年前，我一個人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火車上，我抽著煙，噴著煙圈，故作深沉地走過一個車廂又一個車廂，那好像是我一個人的列車。年三十的晚上，誰還會坐火車呢？那時候，連列車員都睡著了。我看見窗外焰火無聲地在村莊裏不斷地升起，聽不見爆炸的聲音，它們那樣炸開，又兀自熄滅，無聲電影一樣。寂寞，這時才驟然增大，潮水一樣，一下子把我淹沒了。我那時想，我再也不要奔波了，我隻需要和妻子兒子在一起就行，什麼事業啊理想啊，都他媽統統的見鬼去吧，淚就那麼流出來了。
我現在是和妻子一起，兒子不在，兒子開始為了事業為了理想去遠方了，他正是我那時的年齡，他比我那時成熟、敏感，現在的孩子都成熟，成熟得令人害怕。妻子還在臥鋪上熟睡，她不喜歡像我這樣早起，不喜歡我在這樣的年齡還搞什麼寫作，她隻希望我身體健康，在可能的情況下和她一起行走，雲遊四方。
外麵不斷掠過的稻田和高大而沉靜的玉米，黑黢黢地站在那裏，很忠實的樣子，讓我看了感動。我喜歡玉米，我曾經插隊的地方是山區，那裏都是高大的玉米，被稱為青紗帳的玉米。我看青的時候，總是夾著一把鐮刀和一塊塑料布，帶上一本書，鑽進悶熱的玉米地裏，鋪上塑料布在那裏看書。不時有螞蚱從腿邊上蹦過去，還有螞蟻，爬在身上癢秫秫的。都是缺了頁碼的書，你已經看了無數遍的書，它們本來是完好的，被人撕掉卷煙抽了。那時候對於許多人來講，煙肯定比書更重要，更提神。
天色亮了起來。在農村的那些日子裏，我常常看到天色這樣發亮，並且聽到露珠滴落的聲音。我坐在玉米地裏，手握鐮刀，目光警惕，總希望有人來偷玉米，我好抓住他們立個功什麼的，終是沒有等到。那次在火車上度過的年三十，我也是枯坐到天明，看著月落星稀。
今天，我再看到大自然是怎樣在我麵前漸次打開——哦，遠處的，近處的，山、村莊、樹木、莊稼、河流，在這一刻，它們好像一致地潮水一樣嘩響起來。
那其實隻是我心裏的聲音。
微弱的燈光更加微弱下去，以至於一點點黯淡，自然的光亮迅速地鋪展開來，嘩的一下——太陽終於出來了。